爆雷村镇银行的上海储户:4000万积蓄清空,“最后的信仰破灭了” – 端传媒 –

「现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留在国外,“一定拿国籍,不要回来了”,因为“公权力随时就能把你掏空”。」

特约撰稿人 萧秋 尹杏 发自新加坡

张麻子者,年二十有九,辽东人士,号麻子,又号喝汤专业户,现居渭南,贩保健品为业。

时豫有钱庄高息揽储,麻子闻之,乃存银千两,回。

有大盗吕奕,窃豫四钱庄银,遁去美丽国,四钱庄雷,众储户大惧,奔走呼号。

有人曰:不喝汤,必团灭。麻子以为然,遂与他人相约赴豫喝汤,其奔走间,一者呼,百者应,乃聚千人。众赴豫,聚于钱庄总号,声势浩大,豫府怒,使捕快驱之,作鸟兽散。然已中外皆闻,上达天庭。

上闻,使钦差处之。豫府惧,出银抚之,众乃安。然府银匮,有存银百万巨贾未得银,忧惧日甚。

府召麻子,曰:汝有为青年,莫自误。麻被招安,遂改号鸡汤专业户,又号心理按摩师,设一草亭,间或聚众人讲道,曰:相信dang,相信zhengfu,银必回。众皆安。——村镇银行储户作《张麻子列传》讽刺被招安储户

“我们这代人,对银行存款是有信仰的,这是最后的信仰了,可是现在连最后的信仰都破灭了。”

对四家爆雷的河南村镇银行大额储户来说,这四个月以来的生活几乎是生不如死。几十年甚至是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被清空,从云顶坠入谷底。中产阶级们稳步上升的道路上,遇见了不可逆转的黑天鹅,中招的储户们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自我怀疑。

8月20日,在一个经济犯罪学术论坛上,一名资深的律师提到,未来可以预见的是,除了村镇银行以外,大规模城市商业银行和农村商业银行的风险性案件会在年底集中爆发,这将对中国的金融和经济安全造成极大影响,因为这些银行离老百姓更近。

52岁的储户王成,通过存款中介的推荐在村镇银行里存入了超过4000万元,其中大部分是他自己,也是他的全部资产,还有一部分是他亲戚的。

他在上海的一家商场打来第一通电话,后来才解释为什么在商场:那天上海气温40℃,但家里舍不得电费,到商场蹭一下午空调成为了他的习惯;另一个习惯是每天在奥乐旗APP上签到领积分,280分换一串香蕉,400积分换一盒鸡蛋。

爆雷后,储户们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维权群聊,六七十人到五百人不等,几次炸群后,已经所剩无几。据他们内部统计,像他一样的大额储户有将近2000人,至今银行客户端还显示着“系统升级”,一分钱也取不出来。

储户的维权多少促成了事件的解决。对储户的垫付自7月开始,尽管一直未包括大额储户,但王成在绝望中仍心存一丝希望。最后的希望在8月29日彻底破灭。当晚,河南明确以其他渠道获得高额贴息的储户因涉嫌非法集资,不予垫付,并交由司法机关处置。“其他渠道”正是存款中介,大额储户也多有“高额贴息”。

通报发出的两个小时后,王成打来电话哭着说,完了,我的钱一分都要不回来的,声音嘶哑。

噩梦封城的两个月里,小区物资供应还算充足,王成提不起任何心思,一心只想去郑州讨一个说法,当地的储户们去了又去,但谁也得不到准确的消息。结束封控的那几天,他脑海里频频浮现跳楼的画面。“这关可能熬不过了。”

4月18日,上海封城的第十八天,王成起床,打开手机,发现存款群里有人说,柘城黄淮村镇银行(河南四家爆雷村镇银行之一)的钱取不出来了,王成被吓醒了,赶紧打开银行软件,客户端显示系统升级。

有储户提议去银行现场取出来,他急得想马上订票,可当时上海还在封城,出不去。他又打电话给涉事银行,没有人接。

爆雷的村镇银行是“存款中介”推荐的,但其实,他们更像是存款掮客,宛如猎手般游走在灰色地带,专门找手中有大额资金但不愿意投资理财的人,以额外贴息的方式吸引他们在银行里储蓄,从而满足银行的业绩要求。王成的手机里有超过100位存款中介,存钱之前,他查过银行的牌照,手续齐全,在银保监会也有备案,于是放下了戒备心。“银行能有什么问题。”

存款中介

活跃于银行和客户之间,与银行员工有比较稳定的“合作”关系,通过高额贴息为银行揽储并从中谋利。监管机构已明令禁止存款中介,但由于银行KPI考核和指标,这种中介仍有存在空间。

王成认为“这是银行存款,不会有问题的”,并认为这只是正常的挤兑。他举例称四家爆雷的村镇银行之一——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两年前也发生过类似事情,当时同样也是钱取不出来。结果第二天晚上,开封市祥符区区长王彦涛发视频公开辟谣,“银行是国家的,都不要怕。”后来果真如此,他因此乐观估计两个礼拜就能恢复正常。

可到了五月,仍然没有扭转的态势。银行没有任何沟通的渠道,小道消息在储户群里漫天飞。群友们之间将好消息称为“好药”,坏消息则是“坏药”,一开始还有“好药”能让他略微宽慰些。

有储户说中央拨款了200亿元到河南,准备“跨档”(注:意为跨级、升级)处理银行的事情。对方说得有模有样,王成信以为真,兴奋地和妻子商量钱来了怎么花,接着说要把钱分开存到不同的银行里,他们吞下这颗药做了一场美梦。一觉醒来,空欢喜一场。渐渐地,群里只剩下“坏药”,他心灰意冷,不敢再看消息。

封城的两个月里,小区物资供应还算充足,王成提不起任何心思,一心只想去郑州讨一个说法,当地的储户们去了又去,但谁也得不到准确的消息。结束封控的那几天,他脑海里频频浮现跳楼的画面。“这关可能熬不过了。”

积蓄

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留在国外,“一定拿国籍,不要回来了”,因为“公权力随时就能把你掏空。”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在中国你不要相信任何事情,包括银行存款,行政命令永远大于一切。说话的语气像极了《三体》里那句,“青铜时代呼叫蓝色空间,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

王成今年52岁,是上海人。1991年,他从上海一所二本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上海一家汽车集团,集团生产桑塔纳,他是车间工程师,一个月工资300多元。

一年以后,他觉得体制内的发展受到束缚,“年轻人总会是喜欢去office,不爱待在厂里面”。适逢邓小平南巡,在内外交困中陷入“休克”的改革开放被推入新阶段,掀起一轮“下海潮”。下海潮很快涌入车间,王成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离职。

他看中了“门槛低,简单培训一下就沿街推销”,同时刚刚兴起的保险行业。公开资料显示,1992年,国务院选定上海作为第一个保险对外开放试点城市。同年9月,中国人民银行颁布了《上海外资保险机构暂行管理办法》,鼓励外资保险机构进入内地,美国友邦保险公司在沪设立分公司,成为第一家外资保险机构。1992年12月,王成跟随潮流离开了车间,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

他脑子活,“擅长抓空隙”,攀上了同学在银行工作的便利,请他介绍企业和公司,自己一一上门推销。寿险保单提成有40%,第一个月,他卖了将近五万元,拿到手的工资有一万七千元。1993年上海保险市场保费收入仅21.39亿元,至2000年末,上海保险市场保费收入已达127.20亿元,平均年增长38.7%。

在中国人均可支配收入(以年计)不足1000元的上世纪90年代,王成一个月的收入就令自己跻身当时人人称羡的“万元户”。1999年。又经朋友介绍,和现在的妻子结婚,一路顺风顺水。

但做了七八年后,随着涌入保险行业的人群增多,后期拓展客源愈发困难,前期签下的客户续保拿到的提成并不高,王成用空了积累的人脉,转行做了广告营销。

一篇题目为《中国广告公司40年(1979-2019)》的论文提到:以上海为代表的华东沿海一带广告市场,是中国广告萌芽最早的地方。广告热的驱动下,王成拼命工作,搭建媒体平台,找客户投放广告,很快在行业里出了头,2003年,被一家公司的老板看中,做了公司高管。

王成和妻子都在广告公司工作,薪资也水涨船高,算上提成,一年能拿将近200万。2008年,他就以每平方米一万元的价格,贷款买了一套上海的房子,“父母没有帮到我任何,全都靠我自己。”

其后几年间,王成和妻子跳槽了三四家广告公司,直到2015年,公司被收购,新公司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他一合计,索性把拥有的公司期权套现,拿了一千多万。年仅45岁,就实现了财富自由。

王成没有什么创业梦想,赚到第一桶金后,就开始琢磨怎么用钱生钱,他开始接触信托和基金,也在P2P上吃过亏,但一直小心谨慎,分散投资。直到2018年,他通过身边的朋友了解到,有些银行为了拉业绩,会通过额外贴息的方式吸引储户在特定的银行里储蓄。

王成后来发现连五大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交通银行)也有这类业务需求,因此确信这是最稳妥的赚钱方式,放下了戒备心。但大部分银行只需要“过桥”,一般只存一周以内,赚的钱并不多。

直到去年10月,有人向他推荐了此次爆雷的村镇银行,他们的贴息有10%, 同时可以长期存储,王成仿佛找到了致富法宝般,把所有的钱都投入进这些银行中,其中包括去年刚卖掉一套房子收入的一千多万元。

王成小时候家境一般,想要一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14元,央求了父母很久,他们也没有松口。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家里经济条件宽裕后,王成对儿子几乎是“溺爱”。

初中时儿子抱怨公立学校伙食不好,他就每天中午请假去给他送饭,汉堡、意大利面、披萨。“所以我1米75,老婆1米6,孩子能长到1米83。”他颇为骄傲。

又担心儿子压力大,高中就把孩子送去留学。孩子上了大学,在市中心给他买了套一居室。一个月生活费将近两万元,还给他一张没有额度的信用卡。儿子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去一趟商场就能花一万多元。

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恍惚间,他也想起了自己的20岁,和他儿子一样大的年纪,几乎一无所有,但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清空的游戏轮回到了下一代身上。

不同的是,那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已经过去,现在的年轻人受着高房价、高消费的压力,本科毕业的人连一份工作也找不到,如今青年的失业率将近到了20%,王成想不到儿子能有什么出路。

他几乎见证了整个中国的崛起和经济腾飞,也吃到了行业的红利,可凭时运和本事赚到的钱,却因为银行的爆雷被清空。“最可怜的还是孩子,现在上海的房价不是年轻人奋斗就能买得起的了。”

2015年,妻子的闺蜜移民到了加拿大,妻子劝儿子留学后也跟着出国。王成想,出国干嘛?有钱在哪里都能过得好,何必跑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爆雷之后,他追悔莫及,“如果钱回来,我捐所希望小学,然后马上出国。”

对于为什么要捐小学,他解释说,我对这片土地还有感情,只是对政府彻底失望了。他苦笑着补充,“现在已经不敢想像拿到钱之后了,越说越不舒服,知道吧?”

去年八月份,留学的儿子染上了Covid-19,在家发高烧39℃,连续十四天,救护车来了以后检测血氧都是正常的,拒绝把他转运到医院里,花钱也没有用。当时,他觉得还是在中国好,有钱能摆平一切。3月份,他还在担心儿子不愿意回家,承诺回来就给他买跑车。

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留在国外,“一定拿国籍,不要回来了”,因为“公权力随时就能把你掏空。”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在中国你不要相信任何事情,包括银行存款,行政命令永远大于一切。说话的语气像极了《三体》里那句,“青铜时代呼叫蓝色空间,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

抗争

一名大额储户是老党员,存了66万元,交了几十年党费,组织今年来收,她拒绝了,“我的三观都毁了”。她给河南省委第十三巡视组打了电话,“有外国媒体要储户接受采访,一听是外国媒体,我们储户就说不接受。为什么?这是我们的家丑,我们不能让外国人瞧不起咱们中国,我们一步一步在等你,你们不能再往回倒了。”

6月1日,上海结束75天的封控之后,王成在储户群里和大家商讨维权事宜。没多久,派出所的民警就找上了门,告诫他维权要合理合法。

王成气不过,大声驳斥:你能保证亲戚朋友、家里的儿子、老婆,以后也不碰到这种事情吗?到时候你再去“维稳”啊?他拿出银行卡,是橙黄色的,上面有一只金象,指着银行卡对民警说,“这明明和银联卡没有区别,钱就在里面,怎么取不出来?”

民警没有回答,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地说不要激动。“你跟他说法,他跟你耍流氓;你耍流氓,他跟你说法。”王成气愤不已,“像天天被克格勃跟踪。”

6月14日,王成还在家里等待储户们去维权,忽然发现自己的健康码转红,解封后,他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动物一直被关在笼子里,把笼子门打开,脚已经跨不出去了。”正在疑惑的时候,发现正赶往郑州维权的储户被赋了红码。当天火车调度全都乱了套。

7月9日,河南村镇银行储户维权冲突爆发的前一天,王成买了车票,准备参加维权行动。他选了绿皮火车,花了207元,是高铁价格的一半。本来抢到了下铺,但因为一张五元的优惠券一直用不了,导致位置被其他人锁定,只能蜷缩在上铺的狭小空间里。

下午两点,王成从上海火车站出发,隔日凌晨四点到达了郑州。有一个从北京来的群友和他约好了一起,在郑州提前订好了酒店,王成本想坐公交车过去找他,可当时天还没亮,咬咬牙打了车,花了三十多元。

早上五点多,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他和当地的储户赶到现场。路口有十几名警察拦住了他们,亮了自己的警察证,告诫他们前面是非法集会,不允许去。储户们没有理会,顶着38℃的高温,推开警察,冲进广场里,在现场拉起了横幅,他们静坐门前,隔段时间喊一下口号,希望向银行讨要一个说法。

期间,外围人员越来越多,统一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王成和朋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没穿警服,是不是要打人?秉着保护自己人身安全的想法,他们慢慢退到了外围。

一直到上午十一点,附近开来了几辆旅游大巴,要求储户们去其他会场商讨,储户们不肯,冲突开始爆发,三四个“白衣人”围着一名储户,用棍子驱赶他们上车。一名储户在争执中被打伤,嘴角都是血迹。她告诉端传媒,当时“白衣人”对她拳打脚踢,拖拽着她往车上走,大巴上有两个民警在接应,也有“白衣人”。有人眼睛被打伤,“白衣人”拦在医院门口不让其他储户去看望。“中国的法律蛮健全的,但有人执行才叫法律,没人执行就是张废纸。”储户们愤怒到了极点。

王成看着事情不会再有进展,准备直接回上海。临走前朋友给他转了五百元,让他去买高铁票、吃个饭,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白天维权差点被打,已经筋疲力尽,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那位朋友回忆,王成一开始没收,后来忍不住还是收了,“兄弟,我实在太难了,如果这个钱回来,我一定到北京去还你钱,请你吃饭。你要到上海来,我把我的摩托车给你用。”

河南的律师跟他们透露,所有人都接到了不能代理村镇银行诉讼的通知。储户们自己向初级法院提起诉讼,对方回应不能受理,也不能给他们不受理的回执,他们又向中院起诉,中院回复他们需要不受理的回执才能受理。王成气不过,“他们都串通好了,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2022年7月11日,或许是维权起了作用。河南银保监局、河南省地方金融监管局发布的公告显示,将对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上蔡惠民村镇银行、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新东方村镇银行账外业务客户本金分类分批、开展先行垫付工作。垫付工作从7月15日开始,首批垫付对象为单家机构单人合并金额5万元(含)以下的客户。

公告中同时强调,对于额外渠道获取高息或涉嫌违法和犯罪资金,暂不垫付。这让通过中介存钱的大额储户们的心凉了半截,“就算垫付到一个亿也不关我们的事情。”与此同时,正常通过银行存储的储户对他们落井下石,指责他们违法。

“这并不违法”,王成反复强调,事实也的确如此。贴息的数额是通过中介直接转给大额储户们,这同时意味着钱确确实实是存在银行里的。上海的一名律师(之前做过警侦)告诉王成,按照以前的处理方式,会把额外的收益抵扣到本金里,能拿回钱的概率很大,但谁也没法给他们打包票。

8月2日,一位银保监会的人员现场来访的大额储户们,合法合规存款分批兑付,其余存款暂不在兑付行业里。“就差跪下了,才答复几句”,短短两句话,又让他们陷进没有出口的漩涡里。

其中一名大额储户是老党员,她存了66万元,交了几十年的党费,组织今年来收,她拒绝了,称把这个事情解决了再说,“我的三观都毁了”。她给河南省委第十三巡视组打了电话,“这真给党和国家抹黑了……有外国媒体要储户接受采访,一听是外国媒体,我们的储户就说不接受。为什么?这是我们的家丑,我们不能让外国人瞧不起咱们中国,我们一步一步在等你,你们不能再往回倒了。”

另一个党员的父亲是老革命,已经去世了。五月份,他把父亲的遗像拿出来,对着遗像跪下,“爸爸,你看你当年打的江山,现在你子孙的钱存在那里,拿不出来,还要被人打。”

沦落

妻子没事就去看看超市有没有促销活动,热衷于买打折的蔬菜。一次,王成发现早餐多了一个樱桃蛋糕,上面覆盖着一层鲜奶,王成后来疑惑,问蛋糕哪来的,妻子支支吾吾,最后承认是从超市里偷拿出来的。他强忍着泪水,假装平静地对妻子说“我不吃,你以后别拿了。”

妻子将近五十岁,从广告公司离职后一直在家当全职主妇,上千万的积蓄“蒸发”后,每天不停地倒苦水,埋怨他整天看微信,埋怨他把钱都存在一个银行里,她还要烧饭。“命比我还苦,”王成也懊悔,“只要能把钱给我儿子和妻子,我拿命去还。”

王成从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喝咖啡,每天要喝两杯。白天在星巴克买一杯,晚上自己泡一杯。4月18日以后,他只喝了两次,是维权当天朋友在郑州请他喝的,那也是他的午饭。第二次是在8月27日,他实在忍不住,把家里剩下的咖啡拿了出来,撕开一包,只倒了一半的咖啡粉。

他爱吃荔枝和杨梅,家里常备着,妻子喜欢吃三文鱼,现在正是旺季;四月以来,这些有些奢侈的食物就没有再买过。

失眠成了常态,几乎隔一个小时就会被惊醒一次。王成相信自己患上了抑郁症,群里的“病友”劝他去弄点药来吃,他回复,这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

得知家里的存款“爆雷”后,儿子第二天就去打工,在直播平台代购。王成以前每天都要跟孩子视频,现在心里愧疚,没有再要求儿子,晚上偷偷混在儿子的直播间里。

儿子因为工作,耽误了论文写作,延毕半年。王成想劝他少打工,不要耽误上课,可想到孩子的十万元学费马上要交,话又噎在喉咙里。

他也尝试找过两次工作,都是银行保安,可对方不收上海人,因为要交社保,他承诺可以自己交。对方担心他之后去劳动部门仲裁,没有松口。

前两天,儿子告诉他在缩减开支,“养的狗也卖掉了”,但最近女朋友想换一个小的房子,搬家费加在一起要近两万元人民币。

王成沉默了,对儿子说:“宝宝,爸爸实在是帮不了你。”儿子停顿了一会,小声地说,知道了,我不跟你说了,我也不想告诉你。“现在我没钱爱他,出事了,我没法保他平安,嘴巴说爱有什么用。”他自责不已。

两年前,他送儿子去国外留学,记忆篆刻在脑海里。前一天晚上,在机场附近,他们住在酒店的706号房间,王成舍不得孩子,两人抱在一起哭。

因为疫情,王成已经一年半没见过儿子。现在,他无力承担再见一面的费用。他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如果银行发公告说钱不退了,他就会去机场,住在一样的房间,吞下一瓶安眠药,去国外找他。

他给儿子和妻子分别写了一段遗言藏在手机里,想着万一哪一天想不开了,可以直接发给他们。“爸太留恋上海的房子,那里有我们3人开心的记忆……宝,你得多靠自己了,妈妈还是会助你毕业,想不到20年12.31日是我们最后离别,爸悔恨交加。”

群里的朋友劝他坚持下来,因为这笔钱是在王成名下的,“河南那边巴不得你去死,这个钱就不用兑付了。”

出事之后,他找父母借了三十万元应急,老人知道存款没了后,频频打电话要他还钱。王成拿不出,母亲就到他们的小区里哭闹,居委会来调解也没用,“非常绝望”,一个亲戚看不下去了,出钱帮王成顶上了。

他记得以前自己需要资金周转“过桥”,一个电话打给朋友,对方就给他汇来200万元,连欠条也不用打。

从前,家里最大的开支是旅游。2008,儿子还是幼儿园时,一家三口就去过美国的塞班岛。他细细给我列举:泰国曼谷、法国巴黎,长滩岛、巴厘岛、普吉岛,如数家珍。最近一次出国是2019年年底,他和妻子在埃及沙漠里坐热气球,两人在金字塔下吵架,他和妻子赌气说以后不会再来了。

疫情之后,他们开始在国内出游。夏天,去千岛湖和莫干山避暑;冬天,去三亚待十几天,住三四千的红树林酒店,租敞篷跑车。他经常看着看着旅游的照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渐渐地连图片不敢点开,改成看携程平台上的订单,回忆起2015年,一家三口乘坐水上飞机上岸马尔代夫,五天四夜花了五万多,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式。

给他500元钱的朋友,最近几天去了三亚临水彝族村。他看着对方在朋友圈发的照片,就住在他上次去的酒店附近,想到自己被偷走的生活,再次失声痛哭。

爆雷前,每年的日常开销就有七八十万,中午有时候不想烧菜,就到附近的商场里下馆子,想点什么就点什么。现在一个礼拜的的伙食费缩减到两百元以内,每天吃番茄炒蛋和白米饭。

他还记得之前去楼下的超市逛,根本不想买任何东西,现在去蹭空调,看见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要,连平时最不爱吃的零食也想买。

妻子没事就去看看超市有没有促销活动,热衷于买打折的蔬菜。一次,王成发现早餐多了一个樱桃蛋糕,上面覆盖着一层鲜奶,王成后来疑惑,问蛋糕哪来的,妻子支支吾吾,最后承认是从超市里偷拿出来的。他强忍着泪水,假装平静地对妻子说“我不吃,你以后别拿了。”

他给我回忆这个场景的时候,喉咙里几乎发不出什么声响,呜咽地吞口水,沉默了一会,几乎要崩溃,一个字一个字地哽咽:万一被人家监控拍到了,以后还有脸面吗?

王成忍不住问,自己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程度?

尾声

八月初,王成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带着些许讽刺、又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银行保安,有社保。工作内容是在门前站岗,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中间休息一个小时,一个月3000元,刚好够和妻子两个人的生活开销。

他从没吃过这种苦,脚酸痛得要命,更可怕的是其他人的目光。做保洁的阿姨看出了他的痛苦,安慰他,“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心里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参加工作后,还没受过这种委屈,“马路上谁都比我好,哪怕一个清洁工都比我强”。

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怕把痛苦传染带给妻子,他总是避开家里,跑到外面商务楼的室外花园里,不上班的日子,他也在这里坐一整天,看看储户群的消息,和大家互相诉苦。

一天晚上,儿子在外地吃了顿烤肉,花了300元,扣款的信息发到了王成的手机上。他信用卡还欠着钱,他犹豫了一下,打给儿子,希望他体谅一下家里,儿子不岔,说自己的同事都去其他地方旅游,只有他在上班。王成有些气愤,说自己整个八月只花了70元。给摩托车加油,中午吃饭都是从家带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花销。

最近的日子,王成时常下班后走到儿子的初中附近,学校里没有人,他一个隔着栏杆向里面望着,久久地停驻,泪不停地流。

八年前,儿子在学校里上体育课,满头大汗。他在街边看到后,去商店里买了三大瓶冰饮料,隔着栏杆给儿子递过去,其他同学围凑过来,眼里止不住地羡慕。当时,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他并不喜欢喝酒,但“喝了酒就不哭了”——这也是他的群名。如果能拿到钱,他要马上跟儿子喝一顿酒,抱头痛哭一场,和他说自己遭受的委屈。

8月26日,本该是河南第七次发公告的日子,一般而言,每周五更新通告,下周一领钱,成了储户们与银行的默契,然而直到现在,还没等来通告。妻子花七块九买了六听啤酒,他喝了一听睡觉。

他想起海明威那句“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认真地说,“别以为这个事情跟你无关,实际上跟你很有关。”

除了一起受灾的大额储户,他没跟任何朋友提起这件事。他看得透彻,知道其他人在自己遭受苦难之前,就像没被铁锤砸到的自己一样,永远不会懂得他。

应受访者要求,王成为化名。

Share this page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