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也可以有怯懦、坏人也会有勇敢。我们就是这样复杂混沌的活在人世间。”
上一篇关于上海的文章《解”封”了,内心毫无波澜》,在疯转一夜之后,第二天10万+和404同时到来。这一篇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辙,但非要删我也没办法。
这一篇,我想记录一下我在上海封控两个月中,于细微中见识到的一些人性观察。
一旦上了公交车,我就嫌弃每一个想要上车的人
三月份,我还没有被关起来的时候,我那远在云南的灵魂好友高医生说了一句话:没挤上公交前,我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再挪一下给我一个空间;一旦上了公交车,我就嫌弃每一个想要上车的人。
当时我对这句话理解的不是很透彻,直到四月份封起来开始大型社会实验:
一开始在群里叫着”非必要不团购””不要买非必要物资”的”志愿者”,后来自己成了团长,带着大家团了很多”非必要物资”,比如可乐。
一开始在群里三百次at物业居委,要求披露确诊邻居具体室号的人,在自己混管异常之后开始疯狂转发诸如:保护患者隐私、歧视就是愚昧之类的文章。
一直以来坚信病毒是美国制造并投毒的人,在因为封控失去工作后开始大骂防疫政策,开始用美国举例,表示”保经济才是第一要务,饿可是百分之一百会饿死人的”。
更精彩的是,小区群里的两拨人,前期互相吵得剑拔弩张,a说b是五十万,b说a是被洗脑的小粉红。结果在五月底因为门上挂铁链的事,开始团结一致骂街道居委了。这是堪比同盟国轴心国携手抗击外星人的剧情啊。
还有人在前期众志成城 团结一心 签署全小区”同意书”,表示如果小区住户有确诊,全小区同意其在家隔离。结果在真的有确诊后,又再次万民上书,12345打到爆炸,要求速速把确诊病例接走,不要祸害全小区。
云南捐赠给五角场街道的物资,被街道倒卖。此事刚好发生在我前同事居住的小区,前同事刚好也是云南人,我听她说了之后也很生气。于是两个云南人,她写文案罗列要点,我传播,亲手送了五角场街道一个舆情,五角场街道连夜觉都不睡的重新发物资。在人人都收到物资后,部分居民belike:那条维权的微博删了吧,影响多不好呀。
我的私信里有人,前一条:谢谢博主为我们发声!!需要证据的话我给你提供!后一条:麻烦博主能不能删了呀,我们都收到物资啦,街道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着他们被骂我们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老祖宗那句”屁股决定脑袋”是多么智慧的总结。很多人你以为ta所谓的”意见”源于独立思考,到头来却发现他们的思考源于屁股的位置,也就是说,用屁股来思考。
屁股在公交车上,便鄙夷那些想要上车的人;屁股在公交车外,便认为每个人都可以给自己挤一个位置。
当然最厉害的还是那种”拥有第一等级智慧”的人—可以不被屁股所左右思考的人—–第一等级智慧/first rate intelligence. 菲兹吉拉德说:”the test of a first-rate intelligence is the ability to hold two opposed ideas in mind at the same time and still retain the ability to function.”
比如说连岳就是这种具有first-rate intelligence的人,非常坚定的告诉自己的粉丝”不要出国,孩子也不要送出国,美国日本的制度都有问题,要相信中国未来更好,中国的未来不可思议,离开中国中国就意味着离开机会和财富。”
在上海疫情中,连岳非常坚定的告诉粉丝”要加油要团结,要有大局观,不要被境外势力鼓动,如果境外势力想要让中国人民赢不了,就得让他们不团结,穷尽一切手段让他们互相猜疑、争斗、分裂,从堡垒内部贡献堡垒。”
完了大家发现连岳同志IP在日本,在”制度有问题的日本”。
你们看,次一等的智慧不过是屁股决定脑袋,自己上车了就恨不得把其他人都挤下去;而第一等的智慧,就是连岳这种不被屁股左右的脑袋,人在日本,但是不忘拳拳爱国之心。相比之下,被封在大山子”你要自由干什么”的李子暘都显得更有救了。
你的岁月静好,都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罗永浩讲过一个故事,他住的小区冬天供暖温度达不到国家标准,他在业主群里找人同去维权,响应者寥寥。
老罗就带着少数几个热心的业主天天去找物业和开发商讨说法,折腾一个多月总算把对面搞烦了,同意给小区加锅炉,后来大家就不冷了。
再后来,业主群里有人说:”最近屋里好暖啊,其实大家不必整天抱怨的,要相信生活会慢慢变好的……”
这次我们小区群里有一对夫妇,我真的很欣赏他们。其中那位男士,是我记忆中第一个在群里质疑各项来自街道的”不明指示”的人,是第一个要求街道居委就各项来源不明的层层加码执行 拿出正式文件来的人,是第一个在每次不合理规定执行时 坚持通过程序正义的方式阐述诉求的人。
在这个大哥的努力和号召下,我们小区三次撤销不合理的层层加码;甚至还提前了几天能下楼放风。
很多人一定会以为,这个大哥他那么努力的争取下楼的权力,一定很爱往外跑吧?
其实这个大哥腿伤未愈,卧床无法起身,哪怕所有人都能出门了,他也下不了床。
彩蛋:有几天群里在聊酒,大哥就拍了一张自己家酒的照片发在群里。我点开图片,看见酒瓶背后的书架上,是理想国系列、古拉格群岛、还有几本索尔仁尼琴。
我什么都没有说,满意的关上了群聊。这个时候我再次确认,人类确实是可以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来探知彼此的。
社达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思维定式
在这次封控中,我对”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个品种的人类进行了深入观察。
如何辨别一个社达?ta通常会有如下发言:
社达总认为别人成为受害者是因为”受害者们不够努力,没有成为人上人”;
前期有人在群里求助,说没有吃的,社达发言:早他妈干嘛去了,不知道准备吗,巨婴;
中期有人跟社区申请返乡,社达发言:混不下去了被上海淘汰了,这波疫情好啊,淘汰了那些劣质的,留下来的都是精英;
后期看到老小区不分阴阳被全体转移,社达发言:谁让他们住老破小;
后来我惊讶的在志愿者中见到了这些精英发言的社达,一开始我还在反思:他们还能来做志愿者,我是不是错怪他们了?
后来发现自己想多了,我发现有的人成为所谓”志愿者”后,穿上那层白皮蓝皮之后,就脱离了人民群众,整个人升华高贵起来了。
每天像看门狗一样在大群里回怼那些呼吁知情权和基本诉求的邻居,还在小区里吐槽这些人”素质低””该被淘汰””巨婴”。
这一刻我才看清楚,社达去做”志愿者”工作,或者是任何一种工作,就是因为ta根子上是个社达。ta会在一切情况下找到让自己高人一等的反式。
我家认识的一位哥哥,在十几年前就说过:”中国人,不是奴才就是主子”。当年还觉得这句话略微偏激。
经历过这一场之后发现:
很多人并不恨特权,他们只是恨自己没有特权;
很多人并不恨各种不公平,只是恨自己在不公平中站在了低端,而非高端;
所以在这场长达两个月的封控中,你见到最多的争议来自于物资:
“为什么隔壁小区都发了三次物资了我们只发了一次””为什么隔壁街道的物资里面有肉,我们的都只是青菜?!”
你会发现在这场饥饿游戏里,他们并不在意自己被莫名其妙的投入了这场饥饿游戏,他们更关心自己在这场饥饿游戏里,有没有称为吃上肉的那 top 10%。
何伟在他最近某期纽约客的专栏里写他的中国学生们,这是他自九十年代初以来,时隔二十几年再次在中国执教。过去他执教的学生是涪陵的中学生,现在他执教的学生是四川大学的天之骄子。但是在他二十年后的执教生涯中他发现,现在的中国学生太执迷于”竞争”了。
他说(大意):很多学生痴迷于竞争,无论是有形的竞赛,还是无形的竞争。学生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如果不拼命竞争,那就会过得不好,而忽略了更大的因素。
这就很像过去几个月我们经历的局面,无论是前期的”优秀生””抄作业””决赛圈选手”,还是后来的”差生””xx区拉后腿””各区比拼””xx区优秀作业”,其实都处于同样的竞争语境下。
通过最近几个月对身边小社会的关擦,你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深陷这个竞争叙事无法自拔:
各个区之间的新增人数比拼,之前浦东就是”差生”,而五月底随着虹口杨浦迎头赶上,浦东终于不再”垫底”。焦点从系统性崩溃变成了不同行政区、街道、小区之间的拉踩竞赛。
随着事态越来越离谱,大家追求的已经不是全市一起回归正常生活,所有人的底线都在一步步降低。从恢复正常生活,到基本的复工,再到能不能先买上菜,到能不能至少线上买上菜,再到线上买菜平台全部静默后退而求其次的高价团购再到苦苦求来的超市邀请函。
通过对每个区、街道、居委、小区的数据纰漏,将矛盾重点转至群众内部,让两千万人恢复正常生活的诉求,逐渐被同化成一张可笑的”通行证”,于是你会看到那些在群里曾经热衷于质问此事根本意义的人,在第五十天后苦苦追求一张时效三小时的通行证。
就像一群被迫扔进鱿鱼游戏的人,脱离正常生活工作轨迹,被迫接受了这个人为制定的游戏规则。在越来越紧迫的生存压力下,不得不一步步退让,接受越来越离谱的游戏规则,在最终获得可怜又荒谬的奖品的那一刻,甚至还会有意思感恩戴德。
这就是竞争的意义所在吧,让参与者为了蝇头小利拼得头破血流,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竞争对手身上,而忽略了游戏规则本身的不合理。
这种疯狂竞争机制的副产品就是人群内部的等级制度,胜利者认为自己能够幸存 是因为自己足够努力,失败者在buy in这套游戏逻辑后,会认为自己失败是因为不够努力。
但没有人想过这个游戏或许本不该存在。
社达就这样诞生了。
社达和这个巨大的游戏机器,互为彼此的燃料,把所有正常人一起搅进去。
当这场游戏足够大的时候,没有人可以说:我不玩。
真实世界,真的这么泾渭分明吗?
离开上海前,约了一位朋友骑行,她问:我阳过,去过方舱,你怕吗?
我说:我不怕,但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觉得我是那种会怕的人,还有你遭遇了什么让你问出来这种问题。
她在朋友间、公司里都没有受到”歧视”,却在同小区喂猫的人群里受到了差别待遇。她和一群邻居经常喂楼下的流浪猫,出舱后,她在楼下喂猫遇到了邻居阿姨,想要多聊两句。阿姨抬头看见是她,落荒而逃,猫粮都撒了一地。
之前微博上有一位从乌克兰撤回来的留学生(b站ID:我是小妖怪的人),逃回来后不幸感染了新冠。治愈后她在河北找到了一份俄语教师的工作,却因为”感染过”的身份,在入职一天后喜提炒鱿鱼。
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感到担忧,一些国外留学生也很害怕自己因为感染过而无法回国发展。虽然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势利的嫌疑,但它就是现实:一个人阳过,ta周围的环境会不会害怕/歧视,大概率是和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成正相关(注意:此处说的是相关性,而非因果性)。
但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你与同学/朋友/同事–这些经过筛选的人–具有相似认知,不代表你和你的邻居/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交集的人具有相似认知。
所以我一直觉得,封控期间被迫加入小区群聊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它打破了我们平时由工作、朋友、消费构建起来的所谓”圈层”的泡泡,让我们看到了真实世界的样子。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有人管确诊患者叫”羊”,还分”公羊母羊”,还有人建议团长团一些羊肉,大家吃一吃去去晦气。
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有人说那些在封控期间买不到食物、在高昂物价压力下撑不住的人是活该、是上海用完即弃的燃料。
不用怀疑,这些都是我在自己小区群聊里真实看见的发言。
有人要求在封控最严格的时期里赶走群组的保洁阿姨(上过微博热搜,源自”王铁梅女士”);有人要求团长团物资的时候不要带出舱人员一起团。
……
这样的案例太多了,我相信每一个经历了上海春天的人都能提供更戏剧的案例。
四月初刚封起来的时候我形容我们这些加入小区群的微博黄左kol,就像是2016年特朗普当选后的美国白左,拔剑四顾心茫然,发现原来自己的乌托邦被荒谬所包围。
五月份的时候,我们小区楼下喜提”门长”站岗。所谓的”防范区”,每一栋楼门口都有专人站岗,严防死守盯住你扔垃圾那二十步路,多一步都不能走。
我在群里阴阳怪气:这种有专人站岗,吃特供菜的日子是咱普通老百姓能过的吗?
有人回复:嗯!所以我们都是 被守护的人呀~
一时之间,你分不清到底是谁活在乌托邦里。
一时之间,我很想加入他们的乌托邦,如果这能让我少一点无能狂怒的话。
但是真实的世界真的就那么泾渭分明吗?
嫌弃我朋友的那个喂猫阿姨,是她们小区里的喂猫积极分子,还经常自费送猫去绝育;我们楼里号召大家吃羊肉去晦气的那个大爷,助人为乐,经常在群里无私分享自己家的物资;说”我们是被守护的人呀”的那个女生,成为了我们小区的第四代团长,尽职尽责,而且还和我一起做过志愿者。
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至少是我,太沉溺于社交网络。在社交网络上,粉丝多的账号叫什么呢?叫”意见领袖”。从这一句话就能看出来,社交网络是一个由各种各样虚无的”意见”构成的宇宙。曾经说过”there are no facts, only interpretations.”的尼采,见了当今社交网络意见泛滥的程度,都得直呼内行。
在这些单薄的”意见”里,每一个人都被绘成了扁平偏激的样子;
-不支持上海封控两个月,就是”躺平派”
-支持上海封控两个月,就是”防疫爱好者”
-对具体做法有意见,就是”五十万”
-转发国外恢复正常的报道,就是”境外势力”
在过去,线上线下的生活被清晰分割。没有人关心自己的邻居是关注李子暘还是五岳散人,没有人想过那个和你在网上激情对线的ID很有可能在一个小区。而在封控中,在这个拙劣的元宇宙里,在这个所有人都知道你说了什么你长啥样你身份证多少你住在几零几的”上海春天元宇宙”里,【意见】和【现实】从未如此剧烈的被搅拌在一起。
我无法从中得出一个清晰明了的结论,但我想真实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混沌,人就是这样矛盾又复杂的生物。
好人也可以有怯懦、坏人也会有勇敢,而更多的人,分不出好坏。我们就是这样复杂混沌的活在人世间。
上海的这个春天,不仅让我学会了重新定义的中文,也重新认识了人性。
只是希望这种日子,以后你我都不必再经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