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世界末日,但关于这点无人知晓。只因,早已无人幸存。」
特约撰稿人 白樵 发自台北
白樵:台湾作家,曾就学于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斯拉夫语文学系,国立莫斯科大学语言学系,巴黎索邦大学斯拉夫研究。现从事翻译,编舞等工作。曾获时报文学奖,钟肇政文学奖首奖。已出版小说集《末日储藏室》,即将出版散文集《风葛雪罗》。
俄国文学之于多数华语读者,犹如受封于寒原冻土,抑或蜂蜡琥珀般的凝脂时光。普希金,托尔斯泰,杜斯托也夫斯基,契诃夫乃建立意象的中流砥柱。果戈里,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魔幻作品《大师与玛格里特》与《齐瓦哥医生》,则属钟情此道的信徒,方能识得之密语。
其余关乎此地的文学想像,已被逃跑的“鼻”(果戈里小说),“白痴”,“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此两部为杜斯托也夫斯基小说)与“带小狗的女人”(契诃夫小说),赶至远远幽冥不见天影。
我在新世纪俄国行,风尘仆仆赶至莫斯科大学,在那老旧、总是日照不足的边间语言系教室,女教授们自编选的讲义中,拾起一颗颗晕彩熠魅如黑水晶的陌生之名。 再数年后的巴黎十七区,索邦大学斯拉夫研究所过度宽敞的硕班讨论室里,又捞补,浮游荒井边沿的未明暧物。以下介绍的,是苏联解体后三十年俄罗斯文学一瞥,其中1990年代诸位作家活跃至今,只是由那时讲起,至新世纪普丁时代,异议者有之,而原本异议、后突然转为威权附逆者亦有之。
后解离:俄式后现代主义,崩坏,与精神分裂嘲讽,抄袭,黑色幽默,语言游戏,人格分裂,庞杂的互文性⋯⋯相较囊括以上特质的欧美“后现代主义”道统,俄罗斯青出于蓝,其后现代主义更多沿袭的是旧哥德式小说,属于侦探惊悚类型文学,法国黑色小说(roman noir)的暗黑之心。
政治递嬗与思想冲突是新型文艺的生长契机。曾经上个世纪,帝国刚刚瓦解(20世纪初)与赫鲁雪夫执政(1950-1960年代)之后审查制度松绑,这两个时期都曾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文学生态,与之相应分别出现白银时代(1900-1920时期的俄国文学)与解冻时期(1953-1958年,此概念沿用伊里雅・艾伦布之作《解冻》-Илья Эренбург《Оттепель》),均成为俄国文化的重要分水岭。
无独有偶,1990年苏联解体,政治体制的“崩盘”亦造成当时文学作品道德上与人物性格上的“崩坏”与“精神分裂”的特质。俄国学者多将这时期的作品归类为“后现代主义”。
嘲讽,抄袭,黑色幽默,语言游戏,人格分裂,庞杂的互文性⋯⋯相较囊括以上特质的欧美“后现代主义”道统,俄罗斯青出于蓝,麤融在地精髓,兀自绽放。本质层面,俄国后现代主义更多沿袭的是旧哥德式小说,属于侦探惊悚类型文学,法国黑色小说(roman noir)道统的暗黑之心。
正如欧美后现代性萌生于1970年代,解体前的苏联境内已有同步标志这种特质的先锋作品:萨沙・索科洛夫于1976年出版了地下著作《愚人学校》(Саша Соколов《Школа для дураков》),韦内迪克特・叶拉菲耶夫1973年先于以色列出版《莫斯科至皮图什基》(Венедикт Ерофеев《Москва – Петушки》)。至1990年代,作家弗拉基米尔・沙罗金(Владимир Сорокин)与维克多・佩列文(Виктор Пелевин)则可称是此类文学的集大成者。
台湾中学世界史课本里曾有一帧相片,是苏联解体前后俄罗斯民众排队在买面包,照片上成群身裹厚重冬衣、戴著毛毡帽的民众乌压成群,回绕商舖待购面包之景,在笔者脑中如鬼魅徘徊难离,晦涩成像。而作家沙罗金1983年于法国出版的早期成名小说《队伍》(《Очередь》)也类似场景,以无主体多声部、全对话式的情境,临摹铁幕日常。
共产体制解离后,沙罗金1990年代以降的作品褪除了旧俄社会的写实主义影响。短篇小说集《盛宴》(《Пир》)探讨往昔文学传统里罕见的饮食文化,肢解女儿大宴宾客的夫妇,将人体秽物烹制成繁复程序的晚席餐点。植物,字母,工程硬体,政治标语,祷词⋯⋯皆被近似日本动漫Anime的超现实文字风格再现为可食之物。
“我知晓,我当然,不是个作家。我操控文学的过程与既有传统大相径庭。每位作家拥有自我风格,那能被辨识。我却随时改变。”——沙罗金
后现代之于作者,更可见于圣彼得堡报章《接班》(Смена)对沙罗金的个人专访,沙罗金这样定位自己:“我知晓,我当然,不是个作家。我操控文学的过程与既有传统大相径庭。每位作家拥有自我风格,那能被辨识。我却随时改变。我认为自己是种依附,从活于每个作家体内的寄生兽。”
与沙罗金类似的,同期的文学翘楚佩列文也是难被界定和归类的作家。佩列文的写作横跨各文体,广受民众爱载,数篇作品于新世纪作为IP被影视化,例如小说《查帕耶夫与虚空》(Чапаев и Пустота)被美国导演Tony Pemberton拍摄成电影《佛陀的小指》,但同时,缔造了销售奇迹的佩列文却极少受访,私生活低调神秘。
多变亦如沙罗金,佩列文常探讨二重性与多重世界相交之边界,《查帕耶夫与虚空》的主角同时身处1990年代与1918年俄国内战时期。其作品形式融合了神话、戏剧、拟仿与嘲讽作,文本具高度知识性,常可循诸如纳博科夫、布尔加乔夫、普希金乃至荣格、康德、莎士比亚等人的互文性。
尤有甚者,佩列文深受东方思潮影响,旁征博引《易经》、《道德经》、《金刚经》与《西藏生死书》,将佛学关乎真实世界的虚幻本质与平行世界等观念推至极限。“空性”于佩列文,更是一切真相的缺席。
嗡嘛呢呗咪吽。
夜晚的力量,白日的力量,相同的鸡巴玩意。
六字箴言拼贴跳接粗鄙语汇,正是佩列文的绝对文体暴力。
1990年代之后:阴性显影
但俄国境内多数的女性创作者就没有如此幸运了,许多作家皆被阿赫玛托娃与茨维塔耶娃的巨大身影遮蔽,较少受学界关注。此情景至苏联解体后大有改善。
台湾读者对俄国女作家的印象,常止步于白银时期的诗人阿赫玛托娃与茨维塔耶娃。但综观俄国文学史,女性作者不曾缺席。19世纪初,文化活动络绎不绝的莫斯科有出刊为期十年、锁定女性读者为主要市场的《仕女杂志》(«Дамский журнал»),诗人克拉斯诺娃(Екатерина Краснова,亦是诗人亚历山大・布洛克的亲戚)、克柳可娃(Ольга Крюкова)等人的作品皆刊登于此。
共产体制下,作家维拉・帕诺娃(Вера Панова)屡次斩获最高荣誉史达林奖,解冻时期亦有以回忆录三部曲《迈向与远方之路》享誉盛名的布鲁史坦(Александра Бруштейн «Дорога уходит в даль…»)。俄罗斯离散作家群像里,莫斯科出生成长、后于内战期移民巴黎的爱尔莎·特理欧蕾(曾与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相恋),更成为荣获法国龚古尔文学奖的首位女作家。
但俄国境内多数的女性创作者就没有如此幸运了,许多作家皆被阿赫玛托娃与茨维塔耶娃的巨大身影遮蔽,较少受学界关注。此情景至苏联解体后大有改善。共产主义末期,1990年代延伸至新世纪,女性作者头角峥嵘,无论于文坛、学界还是市场上皆各有胜场。皮特鲁雪夫斯卡娅(Людмила Петрушевская)、托尔斯塔娅(Татьяна Толстая)、乌利茨卡娅(Людмила Улицкая)与吉娜・卢宾娜(Дина Рубина)更是探究当代俄国文学语境所必经的沿途风景。
皮特鲁雪夫斯卡娅笔下人物走至官样角色逆反处,带有边缘扭曲性格,炯炯直视贫穷、丑陋与社会藏污纳垢之隅。她笔锋如针黹,带刺拖钩,将女性深埋入里的幽微情绪,对彼此的怨怼与恨,一一扯拉而出,直至开肠破肚。
其中,年纪最长的皮特鲁雪夫斯卡娅与托尔斯塔娅的作品,除了后现代性,亦常被归类于新潮(новая волна)的非主流文学(альтернатив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非主流文学主要是指与官方文学切割,而成为与社会写实主义对立的反英雄角色。
皮特鲁雪夫斯卡娅于二战前出生,幼时家产被充公,辗转于各亲戚居所,更曾被安置于孤儿院,家中成员有人成了思觉失调患者,有人惨遭活埋。她历经大饥荒,乞讨于街。她笔下形塑的人物走至官样角色逆反处,带有边缘扭曲性格,炯炯直视贫穷、丑陋与社会藏污纳垢之隅。她笔锋如针黹,带刺拖钩,将女性深埋入里的幽微情绪,对彼此的怨怼与恨,一一扯拉而出,直至开肠破肚。
相较皮特鲁雪夫斯卡娅的暗黑绝望,有研究者以为托尔斯塔娅之作更富人道主义与同理心,其角色即使身处逆境,仍未失去生活信仰与对未来的憧憬。玩笑、嘲讽、童话寓言,皆属拆解托尔斯塔娅著作时能掘出的必然要素。产量较少的她,至今唯一的长篇小说《Кысь》出版于千禧年,被誉为新世纪俄国后现代主义与反乌托邦的经典。
在作品中,语言敏感,擅长文字游戏的托尔斯塔娅杂融多种方言,自创全新语汇描绘“大爆炸”后两百年的莫斯科。破败木篱农舍里,主角班尼迪克为抄写员,负责将幸存之书一一腾下,呈报予新领袖。班尼迪克隶属爆炸前出生的“前代人”,前代人食鼠,徒增岁月却未衰且不老。而爆炸后的生者其形各异:半脸者,全身覆耳之人,生公鸡冠者,亦有四肢装备马具手脚并行之半兽人。故事主线行进于班尼迪克的居家生活与职场环境。
猛兽成为市镇居民梦魇,Кысь本尊却未曾现迹,仅存于居民的话语底,被间接形塑,描绘,传递。有学者认为此作是托尔斯塔娅以架空未来之姿,暗讽过去关乎俄国知识份子与历代苏联首领的处境。
作品名《Кысь》有其准确翻译的不可能性(美国译为《slynx》,中国则译为《野猫经》)。Кысь,托尔斯塔娅拣字之际便已颠覆俄语。受前后子母音互相软化、硬化的严谨语音规则影响,кысь一词本应写为“кись”。此词从虚空生,但熟谙俄语者或可与猫鸣声“кис кис”或猫类暱称“киска”做联想。文本内,Кысь为埋伏荒野深林之兽,惯于暗处袭人,伤者落魄无魂。猛兽成为市镇居民梦魇,Кысь本尊却未曾现迹,仅存于居民的话语底,被间接形塑,描绘,传递。有学者认为此作是托尔斯塔娅以架空未来之姿,暗讽过去关乎俄国知识份子与历代苏联首领的处境,评价两极。
乌利茨卡娅与吉娜・卢宾娜同为当代俄国犹太裔作家。前者出生于巴什科尔托斯坦共和国,后者则生于乌兹别克,两人风格较少指涉后现代性。其中,乌利茨卡娅之作不仅关注女性处境,更以诸多面向招魂,数度重返苏联现场,作品有结合了19世纪古典写实主义与传统神话的《美迪亚和她的孩子们》(«Медея и её дети»);百年家族萨迦(saga)《雅可夫的梯子》(«Лестница Якова»)与《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Казус Кукоцкого»);也有直指犹太议题、天主教信仰与离散文化的《翻译官丹尼尔・史坦》(«Даниэль Штейн, переводчик»);而《索涅奇卡》(«Сонечка»)等作则以工笔细描情爱故事。
创作高产量、拥有以色列国籍的吉娜・卢宾娜,行文风格则与前述作家迥异,从而经常被归类于大众文学,属于“以人为本,主题置后”的创作选择。她擅长刻画人性,形塑巷里易寻、能与读者产生高度共鸣的市井人物,剧情本身却易流于窠臼与套路。
塔什干,耶路萨冷,布拉格,威尼斯,莫斯科⋯⋯吉娜・卢宾娜笔下高度流动的异国风景,恰巧以反义来呈现了苏联人(homo sovieticus)在铁幕时期将西方文化视为精神余毒、当异国崇拜禁忌解放后的过度补偿心理。
新世纪歧义:新富豪、布尔乔亚与同志文学
⋯⋯对话元素
介于我
与我之间
关于我俩皆陌生且不感兴趣的
物体
——葛凉—丹娜.辛格尔(аля-Дана Зингер),摘自女同志诗歌选《Le Lyu Li》
越过1990年代,21世纪滂沱而来,随疾风烈雨同落的,是往昔被视为包裹艳泽糖衣、害人匪浅的欧美思想。冷战造成的距离与禁忌,也同时深凿出一般俄国民众对美国文化的无比好奇。千禧年后的莫斯科与圣彼得堡街头,随处可见驰擎Mini Cooper与各式敞篷跑车的富家子弟,效仿Paris Hilton,校园内穿全套粉嫩juicy couture运动套装的少女结队成群。有别民谣与摇滚,嘻哈文化进驻,电视节目轮番播送混血大众偶像提马提(Тимати)等人的饶舌歌曲;街上多了滑板族,墙角炸染开一片片斑斓无比的高耸喷漆涂鸦。
钟情于剧集《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真人恋爱实境、音乐选秀与各种美式类型片,俄罗斯大众开始巨量复制属于自己的二创大众文化。生活中,跨国连锁产业进驻,快速时尚扎营,原始文化身份游移。新世纪前十年,有以亚克桑娜・萝柏斯基(Оксана Робски)、米纳耶夫(Сергей Минаев)为首的“奢华文学”(гламур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风潮。正如英国歌手Robbie Williams戏谑吟唱曲《Party like a Russian》唱的,古柯碱、设计师华服、顶级餐厅、夜店与无尽滥交,作家们以极简语汇,勾勒出莫斯科西部近郊卢博柳夫卡(Рублёвка)的新富豪与布尔乔亚生活样貌。
欧美思维亦冲垮禁锢已久的道德藩篱,同志文学突破以往的地下活动与自印刊物型态(самиздат),开始于公领域举办群众活动,并于文坛开嗓,拉扯出被噤声已久之音。多位同志作家(其书写主题并未绝对与此认同相关)如德米特利・库兹敏(Дмитрий Кузьмин),伊里仰宁(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янен),寇纳拿夫(Николай Кононов),纷获安德烈・别礼文学奖(премия Андрея Белого)的殊荣——这是苏联时期至今、不受审查制度影响的第一个独立文学奖。
2007年,由两位女诗人德尼索娃(Анастасия Денисова)与贾基烈娃(Надежда Дягилева)策划的首届女同志诗歌节,于圣彼得堡举办。历经两届活动,促成以同志为主目标族群的克维尔出版社(Квир),刊印了首部女同志诗歌选《Le Lyu Li》(«Ле Лю Ли»)。
近年更有作家乌汉诺夫(Сергей Уханов)重返俄国暗黑之心传统,出版涉及同志议题的作品《黑洨》(«Чёрная молофья»);也有作家兼出版者身份的克拉波特金(Константин Кропоткин)凭借新型国产社交平台Telegram,经营同志文学议题部落格。
我爱过一名女外科医师
而她却仅愿成为朋友
如此爱怜切下部分躯体
趁我因爱与热情渐渐失去知觉时
——斯维塔.利特瓦克(Света Литвак),摘自女同志诗歌选《Le Lyu Li》
异议作家们:活灵魂
俄国境内,除了如低压笼罩民间的政治宣传,内部更充斥狂热的弥赛亚意识形态,认为俄罗斯为神选民族,随时能为崇高的心灵道德牺牲自我,进而拔刀杀戮。
性别多元化即使依然属于小众,但随著此趋势发展的同时,俄罗斯国人的政治异议声浪也更加强烈。2014年并吞克里米亚的战争与今年的乌克兰战事,都促成不少作家公然表达对普丁政权所谓“俄国式民主”的不满。
拥有乔治亚血统、极富盛名的侦探小说与历史小说家阿库宁(Борис Акунин),深觉长年执政坐拥大权的普丁,身旁圈围起为私欲遮蔽真相、不惜向总统灌输假讯息的官僚群体(假信息如乌克兰境内是满满的法西斯主义者与药物滥用者)。阿库宁以为普丁此时出兵,就心理层面与社会成因而言,与19世纪尼古拉一世在位时发动的克里米亚战争无异。
身兼电台电视主持人、评论者的作家德米特里・毕可夫(Дмитрий Быков)也是公开异议分子,他曾以长篇小说《ЖД》荣获俄罗斯重量级文学奖“大书奖”,这部作品的名字为两个俄语字母,作者并未讲明是什么缩写,但美国译为《活灵魂》,或是与果戈里的《死灵魂》对比。就毕可夫之言,俄国境内,除了如低压笼罩民间的政治宣传,内部更充斥狂热的弥赛亚意识形态,认为俄罗斯为神选民族,随时能为崇高的心灵道德牺牲自我,进而拔刀杀戮——一切均出于爱。从此意识形态出发,普丁遣兵入境乌克兰,亦是源自解救同胞于水深火热的伟大动机。
反普丁游行群众身影里,更能寻觅到作家巴布钱科(Аркадий Бабченко)的身影,他曾参与过第二次车臣战争,出版相关著作,随后也在2008年的南奥塞提亚冲突事件中担任战地记者。
突变者:从异议者成为普丁拥趸
这样公开表态的他,近十年来却是在普丁麾下展开政治生涯,2016年入文化部公共委员会,近年更参加修宪委员会。
只是有时,反方特殊身份不过是阶段性表征。
作家里摩诺夫(Эдуард Лимонов)曾引起法国著名作家艾曼纽‧卡黑尔(Emmanuel Carrère)关注、曾获法国三大文学奖之一荷诺多文学奖(prix Renaudot),本来也是资深异议份子。他以自己生平为素材,书写了以自身姓氏为名的传记小说《里摩诺夫》。他久居纽约与巴黎,待苏联解体方归国,此后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组建民族布尔什维克党——该党于新世纪初被普丁判定为恐怖激进份子而遭解散。他又于2006至2008年间投入“不同意者游行”,甚至曾欲参选总统(后遭阻拦)。
岂料2012年起,里摩诺夫突然发生戏剧性转变,他自那时突然开始公开表示对普丁政府的支持与爱戴,反对乌克兰亲欧盟运动,支持2014年普丁政府并吞克里米亚与顿巴斯之战。眼见当时哈萨克总统纳扎尔巴耶夫(Нурсултан Назарбаев)颓颓老矣,里摩诺夫更呼吁俄国一举拿下哈萨克北部地区。
里摩诺夫因这些举动被抨击为法西斯主义者,而他自诩激进份子与“复活预言者”,认为普丁仅是繁复权力结构中担任对外的“门面”角色,俄罗斯政治经济实际是掌握在企业家费里德曼(Фридман)、列别捷夫(Лебедев)、阿布拉莫维奇(Абрамович)等三十位氏族手中。所有政策实由三十氏族反复密室商权,再由普丁统一对外公布。
“普丁之后,或由梅德维杰夫,抑或瓦伦金娜・马特维延科(Валентина Матвиенко)接班。”复活预言者如是说。
这种转变,也见于作家裴里列宾(Захар Прилепин)的生涯轨迹。裴里列宾的成名作《桑奇亚》(Санькя)描写了乡村出生、22岁的桑奇亚,参加极左派青年政治运动,从街头抗议转型至持械抗争的反叛道路。裴里列宾曾在 2010年接受《对谈者》(собеседник)访问时公然表示:“普丁即系统,改革始于系统,俄国需要公开的政治空间,言论自由,独立媒体与自由议会”。
但这样公开表态的他,近十年来却是在普丁麾下展开政治生涯,2016年入文化部公共委员会,近年更参加修宪委员会。
裴里列宾疑似反犹太主义者,更曾公开谴责同志婚姻伤天害理,遂以明文入宪将同志婚姻禁止。当他被问及缘何近年立场转变,他声称是起自2014年起俄国境内爱国份子与激进自由派两相拉扯所造成的严重对立,而他念兹在兹的,仅仅是捍卫异性恋一夫一妻制等传统价,而他所主张的捍卫的具体形式,亦即武力介入。
并非尾声
历时三个半月,乌克兰的炮声仍隆隆。父母亲暂褪子女衣,提笔,于幼小背脊上,抄写下电话号码,并以拉丁字拼凑出稚嫩的名。
在俄罗斯,沙罗金拾起画笔;皮特鲁雪夫斯卡娅拾起画笔——她画了张普丁的政治插图。
有人想起几年前,曾有名光头男子全身赤条于初冬凛凛,他孤削而坐,弯腰,将铁钉穿入阴囊并固置于红场石地。抗议国家警察,抗议,他喊——不远处,列宁墓里诸神垂泣。
北方民众忆及十二年前某夏夜,当铸造厂桥缓缓升起,联邦调查局正对面,矗立起庞然65乘25米、以白漆泼洒为框的巨型阳具——在桥升的短短二十三秒啊,他们窃窃私语,称是名为“战争”的艺术团体所为。
公然表达对执政者不满的乌利茨卡娅移居柏林。
苍霜短发,身穿灰色高领毛衣,她以低沉嗓音喃念近作:
这是世界末日,但关于这点无人知晓。只因,早已无人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