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摘 要] 作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诺瓦利斯在其小说《奥夫特尔丁根》、《塞斯的弟子们》以及其他作品中不断提出“走向内心”的口号,其目的在于引领人类重归原初的和谐。诺瓦利斯认为,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本是一个整体,情感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人必须灵性地去感受世界。为此,他认为“渴念”、“回忆”、“希望”乃至“情绪”等都是走向内心和谐的途径。诺瓦利斯的这种“向内之路”是对绝对理性之下人的分裂和异化的反思。
[关键词] 诺瓦利斯 内心 和谐 浪漫主义
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原名哈登贝格(Friedrich von Hardenberg),是德国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早期浪漫派的主要成员。他不仅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还是一个极具天赋的哲学家。由于他的英年早逝,他的哲学思想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但是其魔幻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却对后来的狄尔泰、尼采和海德格尔等哲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诺瓦利斯身处欧洲宗教改革和法国大革命的社会动荡时期,此时的他敏锐地发现了人类内在精神的失落和精神的贫乏。于是,他高声喊出了“走向内心”的口号,以求得处于功利时代中的人灵的解放。然而,正是这个口号的提出也让他的思想变得颇具争议。从唯物主义的立场,所谓“走向内心”的唯心哲学是消极避世、逃避现实的,是主观的、悲观的。然而如果站在另一个视角,诺瓦利斯在唯理论和唯科学论泛滥的时代,能够冷静地思考工具主义之于人类的弊端,深入探求人的内心世界,实属难能可贵,其思考方式和某些结论对现时代仍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走向内心”的提出及内涵
“走向内心”第一次出现在诺瓦利斯的断片集《花粉》中:“我们梦想着穿越宇宙。梦想不就在我们身内吗?我们无法了解我们心灵的深处——神秘之路通向内心。永恒连同其世界——过去和未来——要么在我们身内,要么就不在任何地方。外在世界是个影子世界。”这句话常常被人们拿来作为诺瓦利斯企图逃避现实世界的依据。然而,断章取义是不可取的,诺瓦利斯接下来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他并非是一个消极的避世者:“第一步是向内看(Blick nach innen)—— 对自我进行隔离式的沉思——谁在此打住,谁就半途而废。第二步必须有效地向外看(Blick nach auβen)—— 自觉地、有分寸地观察外部世界。”可见,之所以“隔离式”自我沉思,终究是为了“有分寸地”观察世界。也可以说,诺瓦利斯的“走向内心”包含了向内看和向外看两个方向,两方面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当我们认识了自己,我们就认识了世界,因为我们与它是完整之半。”与之相对,只要认识世界之路不被搁置在字母里,并且世界被重新看作是崇高内在的秘密状态,那么认识世界也就是认识自我。诺瓦利斯坚信,外部世界与“我们神秘的存在有一种更紧密的关系”,我们的内心将告诉我们“这条路来自哪里并去向何方”。在这里,诺瓦利斯已经揭示出关于“内心之路”的思索,其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十分浓厚:“每个思考的人总会找到真理——他将出发去往他想去的地方。”思考的目的是寻找真理,而获取真理的途径又在于无限思考。每一次“心路”都是有限通往无限的起点。尽管从不同的地方出发,但所有的路最终都形成了一个整体。这可谓是殊途同归,因为所有的“心路”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即重新找到世界原初的意义。
在许多浪漫派诗人眼中,人类的“黄金时代”是永远值得追寻和记忆的。在诺瓦利斯看来,找到黄金时代就意味着找到了世界原初的自然状态。这种“原初”,并非意味着历史的倒退而回到原始社会,而是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的升华。由于黄金时代的印痕散落在各处,因此也有无数条通往原初和谐的途径,即走向内心之路也是众多的。原初的和谐随处可见,无论是在人自身、在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自然之间都存在。作为一个集诗人、哲学家和虔诚的宗教徒于一体的浪漫派文人,诺瓦利斯在诗中、在历史中、在思辨中、在神圣的宗教中四处寻找着散落着的原初的和谐。
如何才能深入内心,通过认识自己达到全面的和谐呢?诺瓦利斯认为,有必要反思当今世界中人类对理性的狂热崇拜。如果人的全部生存只建立在纯粹的理性之上,那么一切将变得无法想象。他觉得,情感本身才是人赖以生存的基础,人必须灵性地去感受世界。为此,他指出多条通往内心之途径,这些都能引领着人们走向全面整体的和谐。他这样说:“我们无法了解我们心灵的深处——神秘之路通向内心。永恒连同其世界——过去和未来——要么在我们身内,要么就不在任何地方。”于是,作为人内在情感的 “渴念(Sehnsucht)”、“回忆(Erinnerung)”、“希望(Hoffnung)” 以及“情绪(Stimmung)”等都是走向内心的途径。
二、在“渴念”、“回忆”和“希望”中消解现时代
在小说《奥夫特尔丁根》中,诺瓦利斯分别用《期望》和《完成》为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命名。他想以此表明,人的生活总是一种期望中的生活。为了在更高的世界找到“完成”(Erfuellung),人总是在不停地追求超越现实的存在。这种追求也是分裂和异化的人对统一性和整体性的向往,表达出一种“渴念”的基本生存意识——渴望追求现时代的完成和救赎。从诺瓦利斯历史哲学的角度来看,更高的世界不是现时代,而是在过去或是未来。于是,“回忆”和“希望”在人的生命中具有了特殊意义。作为人类对更高的过去或是超越现世的未来的表达,它们指出了一条走向内心的途径。
渴念的生存意识是浪漫经验的基本情感,这是诺瓦利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主题。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渴念的对象是经常变换的。这种渴念有可能是通往过去:它指向的是人们渴望回归的过去的黄金时代。小说中,亨利希的父亲这样谈到了智者西尔维斯特:“他好像对异教时代了如指掌,并怀着难以置信的激情,渴望回到那迷蒙的古代。”曾经的黄金时代成为渴望的对象。在这里,每个渴念都将找到它的渴念,因为所有对立都在美妙的和谐中得以统一。就宗教意义而言,上帝是所有渴念的最终目的,因为在自身有限性和不安全中获得自我的人充满了对“一个永久又可靠的世界与日俱增的渴念”。于是,对死的渴念最终转化为对万物之源的上帝的拥抱。
哪里有分离,哪里就有渴念。渴念出现在任何一个原本同属一体但又被割裂的地方。渴念更多的是异化的人对缺失的一种向往,它同时也是向内之路,因为它促使着被分裂者的重合,一种合题式的大融合。渴念成为一种超越人们当下存在的力量,它总是在找寻它所缺失的东西,“它朝着生命的无限完满运动”。在克林索尔童话中,金尼斯坦赶紧走向她的父亲并用下面的话提醒厄洛斯:“亲爱的厄洛斯,我们得赶紧,到我父亲那里去,他已好久没有见到我,一直满怀渴望在地球上四处寻找我。”这句话传达出所有渴望的最终目的:回归到父亲身边——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我们也可以在诺瓦利斯的组诗《夜颂》中题为《渴望死亡》的第六部分中读到:“异乡的欢情已告结束,/我们要回家去看望天父。”
在期待与实现的巨大差异下,渴念也以不确定的形式显现。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国王“在无限的思念中”悲诉着失去女儿的痛苦却又在无辜的期待中苦苦守候女儿的归来。小说第二部中,亨利希的幻觉体验他在实现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极乐的狂喜”和“天堂般的福乐”。渴念在此被升华,也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因为这一瞬间扫除了他心中一切的苦痛和烦忧,他的内心变得轻松起来,精神回到从前的自由和欢快。在他内心深处,只剩下了“一种沉寂的真挚的渴求”。这种深藏在人的内心的渴望与前面提及的还不尽相同。这种渴望在完成的瞬间达到了极乐的巅峰并继续在永恒中追求着实现。
在对过去与未来的渴念中,回忆和希望的意义凸显出来。在回忆中,过去的幸福时光通过成为新未来支撑的理由而保持在当下。诺瓦利斯这样写道:“所有的回忆都是当下。在纯粹的元素中,一切回忆对我们而言都像是必要的前言。”与断片中相似的情形出现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女儿的容貌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那些幸福的日子,但一切都在去年的此时突然结束。强烈的思念涌上心头,泪珠挂在他威严的脸庞上。可是他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欢喜。”因为回忆,老国王的当下并没有被失去女儿的悲伤完全占据;过去犹如一股善意的力量席卷了当下,强烈的思念点燃了希望的火焰并让国王不再绝望。这种回忆在人的最内心深处完成。因此,国王在回忆的过程中被强烈的思念占据了内心。向内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欢喜,向外则表现为思念的泪水挂满了他威严的脸庞。
诺瓦利斯认为,回忆是对人曾经生活过的状态的追忆和领悟。人在神秘的预感中已经意识到他曾经拥有的与宇宙的合一状态。因此,每一个有意识的认识都是一个再回忆和似曾相识的体验。在亨利希与爱人马蒂尔德初次相遇时,马蒂尔德就向亨利希坦白地说道:“我感觉,我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类似的话,祖莉玛也曾对亨利希说过:“我觉得您的长相很熟悉,让我想想——我的记忆越来越差,可是您的模样在我心中唤起了一种从欢乐的往昔留下的奇特的记忆。”如果某人用回忆的纽带抓住了与过去的联系,那么他则是用希望来展望对未带的期待。诺瓦利斯在亨利希与祖莉玛相逢的场景中描述了对生活期待的意义。祖莉玛生活在希望重回家乡的期待中;但她的愿望却无法实现,以致于她的“心在痛苦中被撕裂”。亨利希则用几句似乎具有特殊力量的话语重新点燃了祖莉玛沉寂在内心的希望,她因此这样感谢他:“您给我留下了一件无价的礼物——甜美的希望。”此时,希望便承载着人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尽管它饱含着生活的苦痛,尽管期待和实现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希望却可以给予这个生活下去的理由以无尽的慰藉。那么谁又能够唤起沉寂在人的内心的希望呢?《奥夫特尔丁根》是一部诗化小说,也是一部诗人成长小说。亨利希天生是当诗人的料,他最后也终将成为诗人。作为希望的化身的诗人在小说中成为希望的布道者。因为他们能够“使我们透过言语感知一个奇妙的未知世界”。童话“亚特兰蒂斯”中的公主每天也生活在对夜宴的期待中,那时会有“一个诗人歌唱希望,激情澎湃地赞美信念的奇迹”。希望与信念在此建立起紧密的联系。有信念的人与怀揣希望的人们一样生活在对来世的期盼中。这种信念表达出对救赎的渴望。
渴念、回忆与希望之间的紧密关系在童话“亚特兰蒂斯”中体现的尤为突出。当公主消失后,国王沉浸在无限的悲痛和思念中,臣民们则与他一起分担忧伤。一方面回忆缓解了他内心部分的忧伤,另外一方面内心的信念同样支撑着年迈的他等待着女儿的归来。这个信念不只在他的心中,也流传在臣民们的口中。童话中有这样的场景:“奇怪的是,到处都在传说公主依然活着,不久就会同丈夫一道回来。无人知晓这个消息来自何处。但是人人都乐于相信并日夜惦念,急不可耐地盼望她尽快归来。……就连国王也变得开朗起来,愈加充满了希望。”对公主的思念和期盼,对她一定能再度归来的信念留存于国王与臣民们的内心,这也是他们对重回未来黄金时代的一种信念。王宫里再度举行盛大的节日宴会显示出隐藏在信念与希望中的巨大力量,它能够将人们压抑的情绪转化为快乐的情绪,从而驱散忧伤的阴霾。
没有希望的人除了绝望什么也没有。亨利希在马蒂尔德去世后便陷入了这种绝望的境地:“巨大的畏惧,还有极度绝望中的枯竭冷漠,驱使他前来见识大山里的荒蛮的恐怖。各种内心势力的毁灭性的冲突,在艰辛的旅途上渐渐平息下来。……他觉得自己正在做梦,或是刚做完一场梦。一道望不尽的美景恍惚展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悲痛万分,随即泪流满面。”这是亨利希在爱人离去后拥有的一种情绪状态。爱人的离去打击了他的生活意志,他觉得生命的一切价值都被摧毁。内在的情绪被破坏,外在的一切也变得了无生趣。尽管如此,诺瓦利斯还是在这段话的最后强调了希望的积极意义。“随着剧烈的抽泣,他好像又恢复了知觉;欢畅的轻风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又感觉到世界的存在,从前的念头开始絮语,给他带来安慰。”梦幻化为希望,梦境中的美景为悲痛中的亨利希带来一丝慰藉。于是,他又感觉到欢畅的轻风穿透他的身体,世界又重新存在。希望在此触及到亨利希内心的深处并化为一股重生的甘露。可以这么理解亨利希情绪转变的过程:经历绝望——走向自我——走向内心。克林索尔童话中这样来描述这个蜕变的过程:“新世界正从痛苦中诞生,骨灰在泪水中溶化为永恒生命的浆液。”
渴念、回忆与希望,在诺瓦利斯那里都具有历史哲学和人类学的功用。渴念是对未曾分裂和异化的人类自然状态的向往;回忆是试图抓住与逝去的“黄金时代”的纽带与联系;希望则是对人类社会“重生”的信仰和期盼。渴念与回忆是苦涩的,但希望使人消解了现实中的苦难。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因此被和解。亨利希在小说的结尾中说道:“未来与过去在其中相互触及,结成一个紧密的联盟。他远远处于当下之外……无数的回忆渐渐变得清晰。”亨利希在途中见到的隐士也以同样的方式克服了当下。对历史的观照让他发现了“过去与未来的隐秘衔接”,并让他学会了用“希望和回忆构建历史”。回忆和希望使未来和过去与当下和解的同时,它们也消解了时间与空间的存在:“再没有合乎时空的秩序/这里的未来寓于过去。”这样,希望与回忆也让人在有限与无限中合而为一。
三、“情绪”对开启和谐世界的意义
在诺瓦利斯对和谐世界的追寻中,“情绪”反映出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独有的内心历程和气质。“情绪”之所以是浪漫主义者精神存在方式,是因为人们更倾向于从情感的角度去看待事物。同样,在诺瓦利斯看来,感觉不仅高于理性,而且它还更接近于真理。他认为,情绪与人的性情宁静、灵魂以及对幸福的感受密切相关。情绪是开启内在世界的一把钥匙。
在小说《塞斯的弟子们》中,一个“活泼的玩伴”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并向迷惘的学徒指出一条认识自然的正确道路:“你这冥思苦想的人,你完全在错误的路上徘徊。……不论在哪里,情绪是最重要的。……你要明白,欢乐和欲求是远离孤独者的:如果没有欲求,自然对你又有什么用?”这段话从情绪这一特别的角度强调了精神的内在世界的重要意义。情绪作为生存理由的支撑在此获得了开启世界的意义。它使人拥有了在内心最深处把握世界本质的能力。在诺瓦利斯这样的魔幻唯心主义者看来,自然不是死气沉沉的僵死物,它也是有情绪的灵性之物。自然不是孤立的,它拥有万紫千红的色彩,它以快乐的情绪弥漫在人的左右。因此人也必须带着开朗的心情去认识自然。开朗与快乐是拥有该能力最基本的要素。如果一个人心中既无爱也无渴念,他只能徘徊在错误的道路上。而那些在节日上分享最快乐的生命的人却能用他所有的感官把握住自然的本质——因为他快乐的情绪使然。
同样,在小说《奥夫特尔丁根》中,除了那个一直哭丧着脸、愁眉不展的录事,诺瓦利斯让小说中大部分人物都在快乐的情绪下出场。书中在描述人们在见到霍恩措伦伯爵时这样描述对他的感受:“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仿佛他正在一座明媚的山岗上饱览无尽的春色。”身处诗人社会的亚特兰蒂斯的国王也感受到了“无比的欢乐”;永恒的智慧之神——索菲对我们报以“欢喜的微笑”;歌手阿里翁“兴高采烈”跳入幽深的大海;亨利希在途中遇到的老矿工也告诉他,他过着一种“欢快而喜乐的生活”。充盈在诺瓦利斯的创作之中的欢快情绪或许是因为波默创作的影响。诺瓦利斯在1800年2月23日写信给蒂克说:“波默那些欢快的喜乐……这是我们生活的唯一依靠,犹如水之于鱼。”
欢快和喜乐的情绪影响着人的生存意识。人原本应生活在一种庄严和安稳的状态,由于情绪的改变,导致了人对内在和外在世界态度的改变。如亚特兰蒂斯的国王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之中时,仿佛自己被“一股天堂的潮流席卷而去”;相反,当他处在深深的悲痛中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都是一种负担。原本情绪沮丧的他仿佛被抛进了虚无。同样,马蒂尔德也在老施瓦宁的宴会上让无限欢乐的情绪弥漫全身。被压抑的情绪在庄严气氛下以特殊的方式表现出来。人们在欢快和喜乐的情绪中改变了对时间的感受。喜乐的人生活在现实的彼岸,对他们而言,未来在希望的作用下已经成为现实。于是,亚特兰蒂斯的国王在传说女儿一定会回来的影响下,心情变得更加开朗和充满希望。同样,情绪开朗且乐观的人也以同样的状态经历着过去。于是,我们听到矿工这么说:“我这个人喜欢缅怀那些逝去的时代,我可以从中找到自己享有上帝的慈悲和善良的例证。”这种情绪能让作为个体的人一直保持身心上的愉悦,让内在的器官处于一种整体的和谐状态。即使在意志最消沉的时候,如失去女儿的国王、游历的老矿工、隐身于山洞的霍恩措伦亦或是失去爱人的亨利希,只要他们心中还留存着一丝希望或是回忆,那么他们就能够让自身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凭借回忆或是希望的力量消解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隔阂。
欢快和喜乐的情绪还能具有协调的功能,它能够调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并重建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童话“亚特兰蒂斯”中,作者这样描述亚特兰蒂斯王国最初的幸福景象:“人们慢慢地、细细地品尝生活,像品尝可口的佳酿,益发觉得舒心惬意,因为任何与人为恶的有害情感,都像不谐和音一样,被众人心中那一片脉脉温情驱散了。灵魂得到安宁,人们极乐地直观一个自己创造的、幸福的内心世界,便是这个神奇时代的特有财富,争端似乎仅仅出现在诗人的古老传说里,不过是人类从前的仇敌。”快乐的情绪不仅积聚了群体的力量,而且还化解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人们生活在稳定、和谐的自然环境下。所以,快乐是“原初的爱”的表现形式之一,它能化解所有的恩怨和对立。因为处在快乐中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和谐的,可以说,喜乐与欢快中孕育着道德的种子。快乐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再有仇恨。当“美和道德”合而为一的时候,邪恶便销声匿迹了。美以和谐为基础,它建立在心灵和谐的情绪之上。那些怀有仇恨的人是不和谐、不道德的,片面和狂热决定着他们的思想和行为。相反,和谐状态下的人则是道德的人。诺瓦利斯在一则断片中这样写道:“一切思想在最完美的心情下都是当下的——这里没有激情,没有冲动——人只有在这种心境下才是真正的奥运健儿——世界在我们的脚下。”对此的诠释是,处于最完美情绪下的人不再有冲动和仇恨,因为一切想法在他身上都成为现实,他因此而过着一种具有所谓“最完美意识”的生活。
诺瓦利斯进而认为,最完美的情绪状态不是绝对的被动的陶醉,也不是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中流散,它更多的是与审慎和理智有关。这也说明诺瓦利斯并不是绝对排斥理性和理智的。换言之,有着最完美情绪的人也应拥有最完美的意识,因为理智与情感同时在他身上发挥效用。此时,它们将人身上那些对立的内在力量在心灵的美学状态下和谐地统一。前文关于奥运健儿的比喻毋庸置疑地刻划了小说《奥夫特尔丁根》中霍恩措伦的快乐情绪,正是这种快乐赋予了他心灵的内在和谐以及广阔的视野。当人拥有了快乐的情绪后,他便站在一个山的高度来审视世界。这样,他就克服了原初视野的狭隘。同样,这种具有全局把握能力的喜悦情绪又能够让人用全部的感官来把握世界。在诺瓦利斯心目中,和谐、美、快乐和道德关系密不可分,所以当人们在欢庆的节日上分享幸福快乐并在心灵上达到情绪和谐的时候,这时的人便是道德的。小说写到亨利希在参加老施瓦宁家举办的庆祝活动时的感受:“亨利希现在才明白何为欢筵。仿佛成千上万的精灵正围着酒席翩翩起舞,悄悄与人们同庆共饮,让自己沉醉于他们的尽情享受生命的享乐恍若一棵树立在他眼前,有动听的音韵,上面挂满了金色的果实。”因为快乐已经驱逐了“灾难”的影子,黄金时代在当下已经成为现实。一个宗教的观点在此滋生,这个思想貌似有点像诺瓦利斯的良知说:那些被良知力量滋润的人们与上帝的意志和谐一致,他们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幸福而绵长。他们可以在福乐中参加礼拜并在“快乐中完成自己的日常工作”,因为他们与上帝相处融洽,和谐共处。
当诺瓦利斯把快乐的情绪与“追忆”(Andacht)这种情绪紧密联系起来的时候,快乐与宗教之间的联系也更加显现。小说中的霍恩措伦不仅仅是一个有着“难以形容的喜悦”的人,同时还是一个带着“回忆”且“沉湎于思辨”的人。快乐和追思同样也体现出矿工的个性,他因此也过着“一种欢快而喜乐的日子”。矿工的快乐也表达出他的虔诚——对上天智慧和安排的信仰以及对天父的信任。快乐为矿工打开了全局的眼界——世界原初的意义以及神性本质的把握。小说借助矿工的体会喻示着快乐的情绪会将人带回与上帝之间的和谐关系,“快乐的内心”是人类的最大的财富。
尽管快乐的情绪在生命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诺瓦利斯也没有因此而忽略与它如影随形的低落情绪,它们同样也贯穿了整个创作。诺瓦利斯的作品中除了前面提到的幸福、快乐、极乐、庆典以及喜乐之外,还有忧郁、悲哀、悲伤和郁闷等低沉的情绪。比如,亨利希怀着“忧伤的心情”离开父亲和故乡;亚特兰蒂斯的国王在失去女儿之后“忧心如焚”,他感到巨大的苦痛并哀怨地悲诉:“什么也不能替代我的女儿。没有她,歌唱不过是空话和虚幻。”对于内心凄苦的老国王而言,如果没有女儿,生活将不再有意义。这是一种内心陷入分裂状态、和谐遭到破坏的状况。如果人的内在和谐遭到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外在和谐同样也会遭到殃及。小说中,郁闷的亨利希常常陷入沉思,他疏离了周围的世界,他不再与人交往。当涉世未深的亨利希带着忧伤的性情离开家乡远行的时候,他第一次品尝到人生中因离别而带来的复杂感受。他开始感受到尘世事物的转瞬即逝,感受到了忧伤,也感受到了“死亡的初次预示——初次的分离终身难忘,它就像一张迷蒙的面孔让人日夜惊恐”。与绝望的情绪相比,处于忧伤中的人感受到了人世间万事万物存在的短暂。正是这个经验却又让人充满了对“永久又可靠世界”的渴望。忧伤一方面体现出人对安全感的缺失;另一方面它却又是人走向自我和认识自我内在的“友好的引路人”,它为失去安全感的人指出一条永久而又可靠的路,即一条在上帝的庇护下无所不包的完全之路。
无论是对快乐情绪还是低落情绪的评价,都体现出诺瓦利斯寻求对立的双方相互和解的愿望。正如当下应该且必须作为反命题短暂性地存在一样,那么低落的情绪也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因为紧接着分离的是和解的更高阶段,这样快乐和忧伤之间的对立将被化解。一则关于创作艺术的断片这样写道:“喜剧和悲剧赢得许多并且只有通过细腻的、象征性的结合才能真正变得诗意。严肃必须活泼,而诙谐则必须严肃。”哪怕是诗人——美的艺术的创造者,也应该将对立和谐地统一于自身。诺瓦利斯的小说中,当亨利希第一次见到诗人克林索尔的时候,他确信自己曾经在书中与此人相识,因为诗人“高贵的仪表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脸上透出一种庄严而又明朗的气质。”在完美的人身上,开朗与严肃、快乐与忧伤被融合成为一个更高的合题。这个融合意味着,情绪的对立双方在更高的层面上共同震荡。生活的阴暗面失去了对生活意义的威慑力。快乐包容了存在的阴暗面,快乐能够消除生活中的痛苦和磨难。肤浅的消遣无法做到这一点,只有在快乐中,辩证的发展过程才能得以完成,分裂和异化才能被消除,人才能达到更高的精神上的快乐阶段,这也就是诺瓦利斯所终极追求的理性与感性合二为一而形成的无限自由的状态。
结语
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产生的背景十分复杂。然而,仅仅将浪漫主义贴上“反启蒙”的标签是不公正的。诺瓦利斯作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诗人、哲学家的代表性人物,能够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反思人性的分裂,苦苦探索达到内在和谐的路径,这是值得肯定的,其意义也是积极的。在诺瓦利斯看来,人的分裂和异化在启蒙的绝对理性统治下达到了顶峰。在绝对理性下,人把世界看作是毫无神性的“事情”(Sache)而不再尊重世界(自然)的本来生命力,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人类社会发生灾祸、战争的根源。如果人不再懂得世界的全部内涵,不再理解上帝的“讯息”、“启示”,便会被“现象”所迷惑和困扰,终究导致人类自身的异化。这种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上帝之间的疏离和异化过程,诺瓦利斯称之为“向外之路”(Weg nach auβen)。这是一条导致世界崩溃的不归之路。为了避免世界坍塌,人们只有再次走向内心,通过“向内之路”(der Weg nach innen)才能重建原初的人—神—世界之间的和谐关系。可见,诺瓦利斯哲学的最终目的是建立“与神性的统一”以及回归永久的“黄金时代”。至于如何实现,在诺瓦利斯看来,爱、信仰、诗以及梦境都是走向内心和谐的途径。人的观照自我、观照内心的过程就是对自我进行无限超越,以达到永恒与不朽的过程。总之,诺瓦利斯“走向内心”的口号一直在浪漫主义传统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因为它揭示出一种思维方式,一种审美的诗化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