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特么的“格局”
这两天,我写了两篇关于俄乌战争的点评文章,照例有不少读者朋友留言反馈,负面评论中,除了上来就直奔下三路开骂的(我已经被这帮人威胁要“枪毙”“砍头”“死xx”很久了),有一种留言让我感觉特别值得一说,那就是有人总会说:“小道理你说的都对,但你这样写没有格局。”
其实这类留言在我这边出现不是第一次了,起初我看到这种“没格局”的批评还蛮激动,因为是我的号惊动了什么领导,但看多了慢慢也倦怠了,原来那些批评我“格局不够大”的人,原来跟我一样,不过就是每天为生计奔波劳碌的芸芸众生。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他们眼中的格局呢?又是什么让他们觉得一旦有了“格局”就一定不能讲我说的那些“小道理”呢?这事儿其实很有意思。
正好,最近我在重读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一书,又有了一点心得感悟。
这本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老师那一辈史学研究者中曾经风靡一时。所以连带着我们这一代人也常读。读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感觉,就是这真的是一本很特别的中国史书,表面上看,黄仁宇说他要讲的是“大历史”,可是细读书中的故事,你会发现他无论写首辅申时行、皇帝万历、清官海瑞、名将戚继光……黄仁宇用的都是特别私人、特别“体贴”小视角,作者试图剥开那些宏大叙事的外衣,以一个普通人能理解的寻常人情,去解释他们行动的动机——简单的说,也就是去光环化,去英雄化的,用正常人的逻辑去理顺历史中的史实。
这种视角曾让大学时的我耳目一新,因为我之前所熟悉的那种中国传统历史叙事,恰恰与这是反着来的:它们是去普通人化的,总在用一种光环去笼罩英雄,神化书中的那些人物。
所以在我们传统的叙事中,圣人和帝王将相都又“非人性”。圣人们一定是生而能言、三岁识字的,帝王一定是生前他娘“梦日入怀”,生后红光满室,起事前背上要趴了条龙的。哦,对,面相上最好要“生有异相”,不是汉高祖那样的隆准龙颜,就是明太祖那般的鞋拔子脸,再不济也得是努尔哈赤那般,脚底板上七颗痣……
而有了这幅面相和“格局”,他们做起事来的道德标准似乎就可以不一样了。
总之,我们的民族虽然比较淡薄宗教信仰,但却是一个把神话带入历史叙事当中的族群。我们喜欢把大人物们说的不像人,甚至不是人,然后再加以顶礼膜拜。
无论古今中外,我们总迷恋这种“奇人异象”……
这样的好处,是方便在描述帝王将相时,把他们的故事讲的特有“格局”: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英雄们杀起人来当然就不可以常人的道德去约束。所以你看史书上什么“坑之”“烹之”“焚之”“杀之”“戮之”,都是用最简略语言说的,因为英雄们的成功路上干的实在太多了,细写不过来。
大抵有“格局”的英雄们砍起别人的脑袋来,总是像割韭菜一样轻松,这让读史多了的人觉得,改朝换代么、群雄逐鹿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么,死几人怎么了?杀人者枭雄,被杀者活该,这就是大多数中国传统史书中体现的那种“格局”。
不仅史书如此,我们的传统小说差不多这个套路。有的读者问我:小西,要不要让孩子看四大名著?我对这个问题一直很纠结——你说不看吧,孩子接受不了这份必须的文学教育,这不好。可是看吧,你让孩子们怎么看呢?
抛去很好却也很难的红楼梦不谈,其他三本书,以现代人眼光看,都太有“格局”却没人味儿了。
《三国演义》不用说了,那基本就是传统“格局”史书更极端化的照搬。真实历史上,目睹汉末乱世、民生凋敝,曹操好歹还写一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算有点人味儿。可小说里把这种地方都省了。罗贯中把三国这个故事讲的让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与听书人比曹操、刘备们还操心“天下大势”,而不在乎这“大势”里的小民生死,一听说刘皇叔“携民渡江”什么总有人替他着急,大呼这是“妇人之仁”。甚至有人因此最讨厌刘备,觉得他太“面”,太伪善。
《西游记》就更有意思了,什么狮驼岭、比丘国、黑松林、陷空山,取经小队走了一路,遇上的妖魔鬼怪比《指环王》里护戒小队去魔多路上碰见的半兽人还多,治安状态还赶不上叙利亚,可就这,佛祖还好意思腆个大脸吹什么:“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
嗯,鹏飞万里,他看不见底下的蝼蚁了,佛祖这个“格局”,真的是可以。
而且各路妖怪把治下老百姓当点心啃也就算了,等到终于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时候,八成一定会有一个老神仙跑出来喊一声“大圣休伤我徒儿性命”。一问,肯定是什么神仙的助手(徒儿)或者司机(坐骑)思凡下界,为祸一方。
可是你注意,这帮神仙们按下云头,从来都是直接捞人就走,连个“比丘国的百姓们,我来晚了!”之类的道歉都不会说一句,直接把被吃被啃被搞的家破人亡的群众当了空气。
所以《西游记》里的神仙们也都很有“格局”的,只是没人味儿。当然,最让人看着生气的,其实还是《水浒传》。“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宋江杀了阎婆惜,刺配江州,喝点小酒以后就写这种诗。这诗格局肯定有了,可是江州人民看了肯定气的要骂娘——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这些草民百姓招你惹你了?你宋公明凭什么拿我们性命填你的格局?
但更气人的是,宋江这个“格局”,后来还真有李逵帮他实现了——江州劫法场排砍人头,不仅书里的李逵杀的痛快,连看书的金圣叹也跟着兴奋,直呼李逵是“上上之人”、“一片天真烂漫到底”,是“活佛”。而且不仅金圣叹这么说,明代心学家李贽居然也这么评价。
我每次看到这种地方都特么要要暴走:活佛你妈的活佛?请这么一尊“活佛”放你金圣叹的书房里,让他也“快活”一把,你再看看你有没有命这么评价?
可是这种事情,金圣叹、李贽这些古人是不会管的,他们看水浒,应该就跟今天咱看龙傲天网络爽文,主要就是图个爽,图个放飞被压抑的自我。所以他们喜欢跟杀人如麻的好汉们共情,欣赏的好汉做事的“格局”:人杀了就杀了、百姓砍了就砍了,土匪是什么,“强人”么,当然是快活最重要了!
所以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金圣叹反而会说林冲是“第一毒人”,按说林冲这个人物其实是小说中最接近中国人现实生活情态的人,有点脾气却又不多,有点人性却也脆弱,逼急了也杀人,却没有李逵那么嗜血。可是金圣叹却最讨厌林冲,究其原因,也许正是他在林冲身上看到了自己在现实中那个无奈的倒影吧——爷看书是为图个爽来的,你把故事讲的这么现实、无奈、憋屈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让我不爽?你还有没有点格局?
是的,无论读史书、读小说,甚或是看新闻,你会发现中国有那么多人,其感情完全是错位和倒置的:
一个正常人的看待一件事物,本来应当先去共情与自己身份最为接近的那些平民百姓、芸芸众生,然后基于这个角度去评价虚构或现实中的“英雄人物”做的到底是好是坏。可是我们这里有很多受众恰恰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强调“大视角”,推崇把镜头拉远,远远地离开那些草民百姓,拉到那些大人物角度上去审视,觉得这样才有“格局”。
于是宋江失意了可以“血染浔阳江口”,李逵劫法场可以排砍人头。扈三娘被杀了全家以后居然能认杀父仇家做媒,欢天喜地的嫁给矮脚虎王英——世间的一切,他们的幻想中,从来都在这样被强人们很有格局但很没人性的运作着。
至于这样的运作合不合理,如果类似的故事真实的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会怎样?这些人其实是不管的。因为他们是看客么,遥观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爽而已。
一战之前,德国流传过一个挺“没格局”的笑话,德国人嘲笑他们的威廉二世皇帝说:威廉二世想在一切场合当主角,在每次狩猎中他要当那头鹿,在每场婚礼中他要当那个新娘,在每场葬礼中他要当那个尸体。
这种无法与弱者、配角共情,总把自己当主角、强者的心理疾病,我们姑且称之为“格局病”。其实,作为一国之君,威廉二世罹患这种“格局病”也是可以理解甚至同情的——这个人是个被自己所身处的信息茧房所忽悠瘸了君主,在他贸然下令开战之前,他已经被一群谄媚之徒和妄想狂所包围了,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但不可理解的,是世间还有另外一种人,明明自己活的很没格局,却一定要“有格局”看待一切离他尚且遥远的事物,身为韭菜却总研究着镰刀怎样劈砍才更高效:
在长平之战坑赵卒的屠戮现场,他一定只共情高高在上的白起,而不看一眼被坑的赵卒。在秦王扫六合的历史进程中,他一定只共情“虎视何雄哉”的嬴政,而不看一眼被“杀人盈野复盈城”的六国百姓。《三国演义》里他只共情枭雄,《水浒传》里他最共情李逵……
这样的“格局病”患者,在我们这里,从来都是很多的。他们总在共情着现实中其实与自己相隔最远的云端强人们。
至少在现实中,请不要为李逵式的强人逻辑叫好、欢呼,因为指不定哪一天,那排砍人头的板斧,会抡到你的脖颈上。
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有心情欢呼:活佛!你的原子弹丢的好有格局!你是我的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