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更危险:一个伟大的超级大国,还是一个梦想重返大国时代的落伍大国?较诸什么都无需证明的真老虎,纸老虎不是更危险吗?”
在2022年2月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普京宣称乌克兰当局不喜欢《明斯克协议》,他接着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没得选,美人。”
这一表述有鲜明的sexual意味。普京几乎直接援引了19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歌厅朋克摇滚乐队Красная плесень(俄国乐队,直译为“红霉菌”——译注)歌曲《棺材里的美人》:“棺材里的美人,我溜进去X她,不管你喜不喜欢,睡觉吧,我的美人。”尽管克里姆林宫发言人宣称普京只是提到了一句古老俗语,但他显然将乌克兰作为恋尸癖和强奸的对象。早在2002年,在回答一位西方记者关于车臣战争的问题时,普京表示:“倘若你想成为一名极端伊斯兰教徒并准备接受割礼,那么我邀请你到莫斯科来。我们是一个多信仰的国家。我们有这方面的专家。我建议接受这样的手术,这样你将永远不会再长出任何东西。”这听上去像是一个相当粗俗的阉割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像普京或特朗普这类政客至少说出了他们心中的想法,避免了虚伪。然而,我全心站在虚伪一侧:形式(因此也是虚伪)从来都不仅仅是形式,它也是内容的一部分;当我们放弃形式时,内容也会遭受残酷对待。
普京的上述言论应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解读,在我们的媒体中,它被描述为威胁要“强奸一个体面国家”。这场危机有其滑稽的一面,在我们这个不太有组织的世界里,这证明它确实很严重。斯洛文尼亚政治分析家鲍里斯·齐贝伊(Boris Čibej)最近指出围绕乌克兰紧张局势的滑稽性质:战争不可避免。
让我们从这一点开始:乌克兰的保护人美国警告说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但预计沦为俄国攻击受害者的乌克兰总统警告说不要歇斯底里的战争,呼吁和平。
将其转化为强奸情况并不难。准备强奸乌克兰的俄罗斯声言它不想这样做,却在字里行间明确表示,如果她不同意以 性 换取善意,那它就准备强奸(回想起普京之言)。此外,俄罗斯指责乌克兰自己酿就了强奸。
反过来,美国希望保护乌克兰不受强奸,对这种威胁发出警报,强调自己是后苏联国家的捍卫者。不过,这种保护类似于当地黑帮的行为,他们向自己地盘上的餐馆和商店提供保护,但隐秘地威胁他们如果不接受保护,可能会遇到点事情……
受到强奸威胁的乌克兰本身正试图平息局势,也对美国的警告坐立不安。乌克兰意识到围绕强奸的所有喧嚣可能会推动俄罗斯真正实施强奸。
那么,这场冲突的背后是什么?它会有怎样不可预知的危险?倘若这场冲突之所以如此危险,并非因为它折射出旧日的两大强权日益强盛,而是证明了它们无法接受自己不再是真正的全球强权,那该怎么办?在冷战最白热化时,毛泽东指出美国实乃纸老虎,他忘了补充一句:较诸什么都无需证明的真老虎,纸老虎不是更危险吗?
美国霸权地位早已受到一系列打击,从阿富汗撤军只是对最新的一次,而俄罗斯重建苏联帝国,不过是在绝望地掩饰俄罗斯今日的脆弱衰颓。正如真正的强奸犯通常所做的那样,强奸标志着侵犯者的无能。
在俄国军队首次直入乌克兰的强奸行为开始的那一刻,这种无能就已昭示天下。在此,我们暂且忽略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扮演的角色,这家私人军事承包商参与了各种冲突,遍及叙利亚内战、克里米亚、中非、波斯尼亚的塞族共和国等。
这群匿名雇佣兵是俄罗斯国防部的一支武装力量,被当局用来处理那些它必须否认责任的冲突。多年来,它一直活跃在顿巴斯,组织对乌克兰的“自发”抵抗,类似之前在克里米亚的所作所为。现在,紧张的冲突已经爆发,俄罗斯杜马通过议案,呼吁普京总统承认俄罗斯控制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的分离主义国家。普京最初表示,他不会立即承认所谓的“人民共和国”,而当他最终承认它们是独立共和国时,似乎只是在回应底层的舆论压力。一切都遵循几十年前斯大林描述(和实践)的原则进行。在1920年代,斯大林提出动议,决定宣布成立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的政府,但也宣布成立其他五个共和国(乌克兰、白俄罗斯、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的政府:
“如果这一决定得到俄共中央委员会的确认,那它将不被公开,而是转交给各共和国中央委员会,以便在全俄苏维埃大会召开之前,在上述各共和国苏维埃机构、中央执行委员会或者代表大会上散发,并在会上宣布这纯属这些共和国的愿望。”
上级机关(中央委员会)和它的基层之间的互动因此被取消了,这导致这个上级机关可以简单地把它的意志强加于人;除此之外,整个机制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运作:中央委员会决定基层将向上级机关提出何种要求,然后同意了他们的愿望,将其付诸实施。
1940年的一幕最为突出,在此值得回顾一番。当时波罗的海三国自愿要求加入苏联,苏联同意了他们的要求。斯大林在1930年代初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回到了革命前的外交和民族主义的沙皇政策:譬如,俄国殖民西伯利亚和亚洲穆斯林土地的行为不再被谴责为帝国主义扩张,相反,这种殖民行为因为引入了进步的现代化进程而备受称颂。同样,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共和国的公开承认仪式上,当俄国最高官员被要求确认他们同意时,俄国对外情报局局长谢尔盖·纳雷什金(Siergiej Naryszkin)言之过甚,说他支持他们并入俄罗斯。普京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现在我们不是在讨论它们并入俄罗斯,而是在讨论独立,所以部长操之过急,没有按剧本行事。
2022年1月,俄国共产党请求普京考虑承认这两个地区的独立(而普京充当了耐心的法学家,拒绝如此行事),但必须记住,目前对顿巴斯的入侵是这种拒绝的最后阶段。这是俄国列宁主义传统。在2014年乌克兰推翻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期间,列宁最后一次成为西方的头条新闻。在基辅大规模抗议的电视报道中,我们反复看见愤怒的抗议者推倒列宁纪念碑。这些愤怒的攻击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乌克兰认为纪念碑象征了苏联的压迫。然而,乌克兰人推翻列宁纪念碑以确认自身国家主权,这一举动颇为讽刺:
乌克兰民族认同的黄金年代不是乌克兰民族自决权被压制的沙俄时代,而是苏联的第一个十年,当时他们成功地建立了完整的民族认同。根据(英文)维基百科关于1920年代乌克兰的叙述:“尼古拉·斯克里普尼克(Mykoła Skrypnyk)为首的人民教育委员推行乌克兰化政策,在此支持下,苏维埃当局促进了民族文学和艺术的复兴。当乌克兰化成为全国性‘本土化’(Korenizatsiya)政策的地方变种时,乌克兰文化和语言经历了复兴。
布尔什维克还引入了全民医疗保健、教育和社会福利、工作权与住房权。新的法律旨在解决数世纪以来的不平等问题,也大大提高了妇女权利。1930年代初,在斯大林逐渐巩固权力成为共产党实际领导人后,上述大部分政策被遽然削减。”
“本土化”遵循了列宁制定的相当明确的原则:“无产阶级不能不为反对将被压迫民族暴力禁锢在特定国家的边界内而斗争,这意味着为自决权而斗争。无产阶级应该要求被‘它的’人民压迫的殖民地和人民可以政治脱离的自由。否则,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将仍是空洞的和口头的;被压迫民族的工人和压迫民族的工人之间既不可能相互信任,也不可能有阶级团结。”列宁对这一立场矢志不渝,直至最后一刻:在他最后一次反对斯大林的苏联中央集权计划的斗争中,他再次支持弱小民族无条件的分离权(这次是格鲁吉亚),坚持苏维埃国家中民族的充分主权。这也难怪斯大林会在1922年9月27日致信政治局成员,直斥列宁的“民族自由主义”。普京的外交政策公开延续了这种沙皇斯大林主义路线。
根据他的说法,1917年俄国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开始危害俄罗斯:“依循自己的指导思想进行统治是好的,但唯有当这种思想产生了正确结果时方才如此,列宁的情况不属此类。毕竟,正是这种想法造成苏联毁灭。有许多这样的想法,譬如确保各地区的自治权。它们在俄罗斯安装了一颗原子弹,而这颗原子弹后来就爆炸了。”
简而言之,列宁的错误在于认真对待俄罗斯帝国各民族自治权和破坏俄罗斯霸权。难怪在今日俄国的阅兵式和公共庆祝活动中,我们会看到斯大林画像,列宁却被抹除踪迹;在几年前的一次大型民意调查中,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俄国人中,斯大林排名列第三,列宁无法望其项背。他们没有称赞斯大林的共产主义身份,而是颂扬他在列宁多年反爱国主义“歧途”后,重建了伟大的俄罗斯。
更为重要的是,普京在2022年2月21日宣布军事干预顿巴斯时,重弹老调,声称在罗曼诺夫王朝最终覆灭后上台的列宁才是乌克兰的“始作俑者”:“我首先要指出,现代乌克兰完全是由俄罗斯创造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由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俄罗斯创造的。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在1917年革命之后就开始了。”
没有比这更昭然若揭的事了。所有对俄国仍怀有热情的左翼(毕竟俄罗斯继承了苏联、西方民主国家是虚假的、普京在与美帝国主义斗争.……)应该最终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普京是保守的民族主义者。
俄罗斯决非在用一套强硬规则恢复冷战时期的流金岁月。更疯狂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不是冷战,而是热和平,它相当于一场永久性的混合战(有趣的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今日对俄国公民讲话中表示这并非冷战、热战或者混合战——译注),军事干预被标榜为阻止种族灭绝的人道主义和平任务。毕竟,“国家杜马一致表示支持为人道主义目的使用一切适当手段。”
最后以列宁主义的问题结束:该怎么做?我们所有目睹这场残酷的强奸喜剧的人,都应认识到,唯有通过真正的阉割,才能防止强奸。因此,我们应建议国际社会对俄罗斯(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美国)进行阉割手术——尽可能地忽视和排挤它,确保在此之后,他们的全球力量不会有任何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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