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善于讽刺的人,底色是悲凉的

我们在网上刷新闻、评论或留言,可能经常会注意到一个比较熟悉的表述:“讽刺的是”。我们以这段时间的两则新闻为例。

一是英国作家J.K.罗琳的家庭住址被曝光,表示已经收到“能堆起一间屋子”的死亡威胁。她在上半年也曾收到过同样的威胁。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J.K.罗琳在性别舆论中的处境。实际上,这一两年,围绕她的争议几乎就没有断过。为她辩护的当然也不少。到这时,我们就可以看到一种评论,如“最讽刺的是她创造出的魔法世界那些演员,竟然也公开抵制她”

二是国内一位叫洪波涛的父亲将8岁女儿丢下7楼,女儿告诉妈妈“因为自己将爸爸的手机玩得充不了电”,惹爸爸生气,于是被粗暴丢下楼。事件发生于2020年。2021年11月15日,当地法院公布刑事判决书,判决洪波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媒体报道当事人有过多段婚姻关系。于是,我们也看到一种评论,“讽刺的是就这种人,还能结不止一次婚”

逻辑再简单不过。“讽刺的是”这个结构往往有两个事件或现象,当人们发现两者不合乎情理时就可能认为那是一种悖论,是对人世间一些基本常识的背叛。这就是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一种简单讽刺方法。评论者有意将本来未必有关联的内容放在一起对比,并写出来或讲出来,呈现巨大的戏剧性反差效果。确实,用一句信手拈来的“讽刺的是”表达主张,可以快速否定不认同的人或事,捍卫所认同的意义和价值。因为评论者无须做多少考究,也不必找多少材料,只要发现相互冲突的两个情况就可以当即评上一句“讽刺的是”,既有态度,也有论证(但只是最简单的论证),与一般的吐槽相比也显得有理有据。“讽刺的是”在这里满足了人们嬉笑怒骂的紧迫性需求。
而其实往更大的文化背景上说,讽刺原本就是人类交流的一种方式。只不过,除了日常生活,讽刺因其发现问题、反思问题的功能,在写作中早已成为一个文学类型,尽管并不是最重要的类型(如史诗)。以古典学见长的文学史家吉尔伯特·海厄特(Gilbert Highet,1906-1978)在《讽刺的解剖》一书中回顾到,讽刺一直处于不太重要的位置,但它是无拘无束的、平易近人的,也是直截了当的。

当前者(其他文学类型)使用精心摆放的模特、在巧妙安排的灯光布景下工作时,讽刺作家大声疾呼:“我是一台摄像机!我是一台录音机!”

把讽刺写作比作摄像机、录音机显然是在赞赏它的质朴,这当然不是说讽刺完全没有修辞,恰好相反,讽刺笔法可能不停地用形容词,讽刺内容也可能肆意想象。海厄特本人也把讽刺分为独白、戏仿与论述等三类,有的是作者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叙述,有的是模仿讽刺对象,有的是在理性上论述一个道理。人是不完美的,人身上的弱点(如自大、愚昧、自私等)是必然的、不断出现的,就像海厄特对“讽刺”做的拟人比喻,讽刺“并不致力于建构救治人类流行疾病的永恒工事”,不过讽刺善于作人画,其画“有一颗跳动的心,当我们凝视它的双眸时,它似乎痛苦而扭曲地反映出了我们自身的灵魂”。那么,丢掉毒鸡汤,来一碗“讽刺”鸡汤吧!

下文经商务印书馆授权节选自海厄特《讽刺的解剖》中文版新书,内容来自书中不同章节,有删节。注释见原书。

原文作者 | [英] 吉尔伯特·海厄特

摘编 | 罗东

01

模仿并取笑世人的古老传统 “讽刺”一名来自拉丁文“satura”,主要的意思是“充满”,后来意谓“杂拌”。它似乎曾经是表示食物的词汇。例如有一种satura沙拉的食谱配方,有一种用祭献神灵的初熟果实做的什锦杂拌就叫“lanxsatura”;当朱文纳尔(一位古罗马诗人)用喂牛的杂拌饲料“farrago”来称呼他的讽刺诗时,无疑就是这个意思。其他文学类型也曾被赋予食物之名,如“闹剧”(farce)意为“馅料”,“诗”(macaronicpoetry)混用拉丁语和意大利语等等。因此它们的原名其实意味着杂多——以及自然本色或粗犷率真。 让有钱和风雅的人吃他们的蓝鳟鱼(truiteaubleu)和珍珠鸡大胸吧。平民百姓爱吃的是炖肉、烩鱼、浓菜汤(minestrone)、烩菜饭(paella)、炖牛肉(pot-au-feu)、腌肉菜汤(garbure),或者是一大盘冷餐熟肉就酸菜土豆沙拉加两片奶酪,其实就是一份“satura”。因此,就其原始概念和最初派生意义而言,讽刺必然具有多样化的风格,它必须量够大,并且足够粗粝和浓烈。 这个名称与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兽、常有粗野淫荡举动的萨堤尔(satyrs)毫无关系。除了某位古典晚期的批评家以及佩特洛尼乌斯著作的另外一些标题,古希腊人和罗马人从来没有提及它们之间的联系。“satira”或“satyra”的拼写形式在古典时代结束之后很久才出现。

我们知道是谁第一个写作讽刺诗并把它们命名为“杂拌(saturae)”:他就是罗马诗坛的乔叟——恩尼乌斯。但是早在他之前,罗马人便已经开始欣赏他们所谓的“saturae”了。这是一种舞台表演。它们不是真正的戏剧,因为缺乏连贯和一致性与持续发展的情节:更高级的戏剧艺术尚待从希腊世界引进。它们看来只是一些拥有对话和舞蹈、模拟现实生活的短剧或小品,它们无疑以逗乐取笑为主,而且时常荤素不禁:和今天总能切中大众口味的低级娱乐如出一辙,无论它们被称为综艺表演(vaudeville)、轻歌舞剧(revue)还是晚间电视秀。这些节目起初是业余爱好者的现场表演,后来转为专业表演,其最高水平与意大利的艺术喜剧颇为相似。 只有一个确实不错的古代权威说到了这些“戏剧saturae”,有些学者认为他的说法开创了整个讽刺传统,以便赋予可怜的、未开化的罗马人某种原生性、类似古希腊戏剧早期形式的原始戏剧。但是意大利人自身擅长和喜爱的恰恰是这类表演:即兴创作的诗体对白,喜剧性的对骂和打嘴仗和模仿。很有可能当时确实存在着这类表演。它们或许还包含了表现小偷小摸的场景,有些类似后来在普劳图斯的正规喜剧中出现的场景。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有对真实人物类型的刻画和对地方特色的取笑——它们在罗马本土第一位喜剧作家奈维乌斯笔下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因此,恩尼乌斯(古罗马诗人)将其诗歌称为“saturae”,意味着它们不仅是一道简单粗糙的大拌菜,更是即兴玩闹的产物:它(尽管没有情节)是戏剧性的,因为它模仿并取笑了世人和他们的行为方式,同时包含了口头和歌唱的对话。所有或大部分这些因素在绝大多数讽刺中也经常可以见到:风格多变、实话实说、率真粗朴、话里有话、嬉笑怒骂以及一种或真或假的整体“无所顾忌”感。

02 独白式讽刺:

一个古代交通案例的当下性 要发现什么是讽刺、讽刺有哪些类型,最好的办法是观察对一些我们认为的重要话题有所论及的讽刺作家。 首先,想一下大城市中的交通问题,罗马诗人朱文纳尔(Juvenal)对此曾有描述。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人流充斥和车辆堵塞的街道不过是我们可厌生活的又一不便之处,也是我们为购买都市生活这一奢侈品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很少意识到交通带来的狂乱挫败折磨我们的情绪,损害我们的健康,而大量机动车排放的有害气体正在缩短我们的寿命。

朱文纳尔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内燃机车和汽车喇叭,不过他知道大城市的交通问题并不只是不方便而已;因此,尽管是以冷幽默的语气,他从慢性病开始谈起,最后却说到了暴死。 下文选自他的第三首讽刺诗。

诗中一个将要永远离开罗马的人讲述了各种交通陋习,正是这些陋习将他驱赶出了罗马(一些细节的翻译用了现代说法,以再现原文紧贴时事的特性): 这里大多数的病人死于失眠——尽管他们最初得病是因为消化不良,食物堵塞了他们滚烫的肠胃。谁能在租住的房间里入睡呢?在城市中安睡花费不赀。这是我们生病的原因:沉重的公交车艰难地穿过狭窄曲折的街道,仿佛栏中困兽一样的司机骂骂咧咧,声音之大能把一个聋人从梦中叫醒,或是让一头海象不得安眠。为了参加一场晨拜,百万富翁坐在他的加长版豪车里,轻松地穿过人流,一边阅读报纸,或是写着什么——对了,也许是在睡觉,因为关闭的车窗和暖和的室内空气都诱使他打个小盹儿;不过他会早到。我奋力前行,但是前方巨大的人流挡住了我的去路,后面的人群推搡挤压着我的臀部,我这里被推一肘,那里被挡泥板剐蹭一下,这里碰到一根木梁,那里又撞上一个酒桶。我的腿上沾满了泥,一连串粗制滥造的鞋子接踵而来,而一只军靴牢牢地踩在我的脚趾上……卡车上颠荡的一根原木一下子划破了我新修补好的外套;接着是悬挂在一辆拖车上的沉重桁架,它的摆放预示着可怕的灾难;如果运载花岗岩的车轴断裂,这些沉重的货物冲向涌动的人群,他们还能剩下什么呢?他们连骨带肉都会化为齑粉。这些可怜的遇难者的身体将和他们的灵魂一道彻底消失! 一幅恐怖的画面。然而也很黑色幽默。当救护车赶到时,实习医生会写下D.O.A.,代表的不是通常所说的“到院前死亡”(Dead on Arrival),而是“消失-消除-消灭”(“Disappeared. Obliterated. Annihilated.”)。虽然言过其实,但这一讽刺不无道理。交通很快让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堪重负;它侵蚀我们的神经并破坏我们的健康;而且除非我们逃离,它终有一天会碾碎我们。

在这个样本中,我们发现了讽刺的典型特征:它谈论时兴的话题;它以现实主义自诩(尽管它总有夸张和扭曲);它语出惊人;它行文不拘一格;还有就是它(尽管常常是以一种诡异或令人难受的方式)具有喜感。讽刺采用的典型形式之一,就是一个人——他或是作者本人,或是作者的代言人——几乎没有间断的独白。

03 戏仿式讽刺:

迷信和陋习的“胜利” 另一位讽刺作者以一种不同的、更有抱负的方式处理了一个更加重要的主题。人类的历史是一个明暗相间的奇特连续体。光明的时代总是短暂而激动人心,晦暗的岁月则往往漫长而难以摆脱。西罗马帝国覆亡之后被无知和野蛮笼罩的黑暗世纪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阴暗的时代之一。图书馆被毁灭。学校和大学减少或消失。知识被人遗忘。艺术退化为基本的技能或原始的工艺。城市萎缩为村庄的集合,而城镇成了肮脏的乡村。相互为敌的部族、独孤的定居点和无助的流离失所者构成了这个世界,在此文盲和迷信大行其道。在长期繁荣和高度文明化之后,西欧重新陷入了五百年的贫穷、愚昧和压迫之中,直到12世纪才无比艰难地挣扎出头。
今天,当我们反思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的巨大破坏,并恐惧地意识到下一次大战将带来更大的毁灭时,我们不难想见——可以太容易地想见——我们孙辈的孙辈半野蛮化,在废弃荒芜的世界中苟延残喘,被迫回到原始人“孤独、贫穷、肮脏、野蛮和短促”的生活。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像大多数18世纪的聪明人一样,不无反感地回顾早期的战乱时代。

在其最富雄心的讽刺作品《群愚史诗》(The Dunciad)中,他甚至预言即将到来一个新的黑暗时代,其黑暗并非来自战争,而是来自人类间相互传染的骄傲、自私和愚蠢;当“无知”再次耀武扬威于罗马和不列颠的往昔想象中,蒲柏让“光荣”成为体现所有这些陋习的主要受害者: 看呐!罗马自己如今不再是艺术的骄傲主人,而怒斥它们是异教徒的谬种流传:她的头发斑白的教士们诅咒那些无人阅读的书籍,而培根为自己的厚颜无耻簌簌发抖。帕多瓦眼睁睁看着她的李维被焚烧,连声叹息,而就连我们的对跖人(antipodes)也在哀悼维吉尔的命运。看吧,圆形剧场圮败了,失去廊柱的庙宇摇摇欲坠,英雄毙命道路,而诸神的尸体壅塞了台伯河:直到彼得的钥匙装点了受洗的宙斯,而潘把他异教的角借给摩西使用。看吧,维纳斯变成了毫无风韵的少女,菲迪亚斯(Phidias)的建筑被拆毁,而阿佩利斯(Apelles)的画作被焚灭。看呐,朝圣的香客践踏着你的岛屿,这些留着小胡子、秃顶、戴着修士帽兜或者不戴修士帽兜、穿着鞋或者赤足、脱皮、身穿补丁衣服的人,以及那些身穿杂色混纺衣服的修士们,严肃的哑剧演员!一些人身穿无袖上衣,一些人未穿衬衣。那就是不列颠。 尽管蒲柏是一名罗马天主教徒,他的说法却预示了吉本(Gibbon)的名言“野蛮和宗教的胜利”。不过这番话并非讽刺作家本人所说,而是一名已故诗人——其人为愚神(Dulness)的捍卫者——的灵魂在想象乐土世界(Elysium)时向诗歌主人公发出的部分预言。

了解古典作品的读者都会马上看出,这番话是对拉丁诗歌中最伟大的一段发言的戏仿:乐土中的安喀塞斯(Anchises)向他的儿子埃涅阿斯讲述的预言。二者的核心思想是一样的:预言一个世界性的帝国,而英雄主人公将在神灵护佑之下、借助强有力的支持者——他们正等待降生,此刻排成壮观的队列在他面前走过——之手实现这个帝国。

一项项特征都令人想到《埃涅阿斯纪》的第六卷:英雄主人公被一名女先知所引领;他看到许多未出生者的灵魂像蜂群一样在冥河边来来往往;有人向他传授了转世的神秘学说;在一个山巅上他被指点看到了本族的英雄人物。然而,这两段文字的主旨大相径庭,其实是背道而驰。《埃涅阿斯纪》中预言的主题是罗马文明的兴起;而《群愚史诗》中预言的主题(至少一部分主题)恰好相反:愚昧势力对文明——首先是对古典文明,然后是对现代文明——的侵入。前一主题由一个高贵的形象、埃涅阿斯的父亲的灵魂(他现在拥有超自然的智慧)讲述,而后一主题由一个可笑的人物、三流诗人以利加拿·赛特尔(Elkanah Settle)讲述,后者: 因其宽厚的肩膀和耳朵的长度而闻名。 尽管如此,《群愚史诗》中的这段话语气庄严,时而欢欣鼓舞,虽然它的主题荒诞不经并令人反感。此即讽刺性写作的第二种主要类型——戏仿的一个上佳样本。

04 叙事式讽刺:

人生没有整体性设计 让我们从深受堵车之苦的城市和人类难以抑制的愚蠢转向第三个问题,一个更加古老和可怕得多的问题,一位最伟大的讽刺作家对此曾有专门论述,即这个世界的构成和管理问题。无论望向何处,我们在生活的每一天都见识和经历着邪恶。痛苦和苦难似乎内植于了这个世界。请通过显微镜观察那些最微小的生物:它们就像鲨鱼、猎豹或人类一样凶残和狡猾。凝神回望我们这个星球的自然历史,它看上去就是一长串无意义的灾难。

再想想人类的历史吧:人类始终相互为害。再看洪水、饥荒、地震、疫病等自然灾害,它们经常出人意料地降临,仿佛《启示录》中的四个骑士(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一直在我们的星球上驰骋。我们能轻易相信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此幸福地生活吗?对于这些问题,以信仰为基础的宗教自有其答案,但是,哲学家们也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 其中有一位哲人想到了一个机智的解答。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Gottfried Leibniz)无法证明这个世界是完美无缺的,但他亟欲表明这个世界是一种系统的、理智的建构,于是论证说:尽管我们可以想象(存在着)他类型的世界,但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即便它有种种一望可知的缺陷,却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 只要人类生活平稳前行,其痛苦不过是常见的现象,那么这个说法最多只会引起困惑的微笑或寻章摘句的辩论。但在这一理论发布大约四十年后,爆发了一场极其惨烈而且显然无法解释的灾难。一场大地震以及随后发生的洪流和火灾几乎将整个里斯本城夷为平地。成千上万名无辜群众瞬间失去生命、被活埋或烧死。这为讽刺作家提供了机会——不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受难者的遭遇,而是指出那个声称他们在一个最好的可能世界中生活并死去的哲学家的理论是多么可笑地难以自圆其说。1759年,伏尔泰的《戆第德》(Candide)出版了。

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为人正派的小伙子,他受一名形而上神学宇宙论痴呆学专家教导,相信世界的秩序是可以理解的、逻辑的和(用哲学的话说)一切可能世界秩序中最好的。这个年轻人叫戆第德,意思是“率真”,所以他相信这个说法。他在一个德国城堡中出生,不过二十岁时便被流放,从此再未回到故乡,而是成了一个“漂泊者”,最终定居在土耳其的一个小农场,自食其力地生活。在此期间,他游历了半个世界,忽而腰缠万贯,忽而一贫如洗,一度被捕入狱;他看到自己年轻可爱的恋人变成了一个丑老太婆,而当年教授他乐观主义的哲学家几乎不成人形,就像刚从德国集中营解救出来的幽灵般的囚犯一样。 但是直到最后,戆第德仍然坚持相信“这个世界中一切都是最好的,而这个世界也是一切可能世界中最好的”这一形而上神学宇宙论痴呆学理论。 我们没有必要概括这篇精彩的讽刺故事,不过其中几个片段足以展示它的特色。在一次外出经商途中,戆第德遭遇了海难。(放到今天,他就会在乘飞机时遇到一名乘客,这名乘客携带了一只沉甸甸的并且嘀嗒作响的旅行箱。)他抓住一块木板游上岸,登上了葡萄牙的土地。又累又饿的他一路走到里斯本,正赶上那场地震。他侥幸逃脱,但是由于被人听到他关于灾难不可避免的哲学讨论而被宗教裁判所抓捕入狱,并在赞美诗的乐声中接受了鞭刑……戆第德的故事并无固定模式,除了不断有大起大落的变故发生之外,而这几乎不能称为模式。 的确,如果有新的手稿发现,其中有六七个章节讲述了憨第德在非洲或中国的冒险经历,那么我们一定会马上认为它是真品。真似性(probability)被忽略;从来没有什么逻辑和体系;偶然、仁慈与残忍并具的冥顽偶然(idioticchance)掌控着一切。不错,它是有一个主导性的主题——乐观主义哲学,以及一个基本情节——戆第德爱居内贡并最终和她结婚。但是除此之外,故事被设计得毫无逻辑可言,前后矛盾、异想天开并且(在存在主义的意义上)荒诞不经。一部非讽刺性的浪漫故事或许包括狂野的、出人意料的冒险经历,但是它们会遵循一个只要前提成立即可视为合理的模式。 在《戆第德》中并不存在任何整体设计。作者隐含的意图否认生活中存在整体设计。正常的存在进程随时被打断或改变,于是任何事情,无论是好是坏,都变得不可理喻。在该书最长的两段故事中,戆第德来到虚无缥缈的黄金国和几乎同样虚幻的狂欢节期间的威尼斯。他在黄金国发现钻石不过是石子沙砾。在威尼斯六名萍水相逢的游客原来都是被废黜的国王:一个俄国的沙皇、一个英国的王位觊觎者、一个科西嘉人、一个苏丹,当然还有两个相互为敌的波兰人。当四名背井离乡的王子在晚餐后出现时,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们。在讽刺小说的世界中,几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随时发生。讽刺作品有时看待现实“如同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对此人们只能报之以苦笑。

05 悲观或乐观:

德行,即知识 我们可以看到有两种不同的讽刺作家类型。一类讽刺作家热爱大多数人类,但是认为他们相当盲目和愚蠢。他微笑着讲述真相,这样不至于吓跑他们,而能治愈他们最大的毛病——愚蠢。像贺拉斯就是这样。另一类讽刺作家憎恨或鄙视大多数人类。他相信今天是小人得势的时代;或者他和斯威夫特一样说他热爱人类个体,但是厌恶人类自身。因此他的目标不是治病救人,而是伤害、惩罚和毁灭。

愤世嫉俗的讽刺作家认为恶根植在人性与社会结构之中,没有任何力量能消灭或治愈它。人类,或是被他审视的特定悲惨人群,只配得到鄙视和憎恨。他鄙夷地嘲笑这些人的装腔作势、朝三暮四和虚情假意。这样的讽刺家和悲剧家就相去不远了。
许多读者对于这类作品心怀厌恶而弃之不顾,并且质问:“他为什么要关注这些让人厌恶的题目?他或是我们观察这些丑恶的景象有什么乐趣呢?”尤其是女性,她们由于心地善良而易于发出这样的批评;她们当中很少有人创作或欣赏讽刺,尽管她们自己经常成为讽刺的对象。但这就像质疑悲剧诗人为什么只向我们展示极端苦难的恐怖一样:儿子杀死了母亲、挚爱的丈夫扼杀了忠诚的妻子。 另一种类型的讽刺作家是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愚蠢和邪恶并不是人类固有的品质,或者即便如此也是可以根除的。它们是可以治愈的疾病。诚然,任何时代和国家都有许多残忍愚蠢的人,并且其中有些人是无可救药的。那么,就让我们引以为鉴来帮助其他人吧。如果我们向我们的同类展示某些行为的痛苦、荒谬后果,被固定展示和解剖的这两种人无疑会感到痛苦,但是其他人将被治愈;大多数人都有可能被治愈。 这一观点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他经常宣讲这个简单而古怪的学说:“没有人自愿犯错”;换言之,“德行即知识。”只要你懂得什么真正是好的,你就一定会热爱它并追随它。犯错的人不是永远堕落的魔鬼;他们是对自己盲目的人,但是他们能睁开眼睛。

本文内容经商务印书馆授权节选自《讽刺的解剖》一书。原文作者:[英] 吉尔伯特·海厄特;摘编:罗东;编辑:西西;校对:刘军。题图来自电影《摩登时代》(Modern Times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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