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惜福」错了吗?育幼院教养文化如何生产院生的阶级耻感

林昱瑄/南华大学应用社会学系
陈旺德/中华育幼机构儿童关怀协会
陈伯伟/高雄师范大学性别教育研究所

您是否曾造访育幼院抑或看过新闻媒体上对育幼院的报导?当您看见这些有安置保护需求的孩子,可以住在几净窗明、舒适整洁的机构,过着吃穿用度不虞匮乏的日子时,心中是否曾浮现这样的念头:「这些孩子真的很幸福!」、「真的很幸运,还能碰到这么有爱心的人!」、「用了这么多的社会资源,真的应该感恩惜福!」

有位安置机构社工跟我们分享,每次她听到有人这样说,当下总是觉得很不舒服,如鲠在喉,想开口反驳,又不知如何回应这种看似没有恶意又政治正确的话语。矛盾的是,她本身既是社工也是一位母亲,平日同样会将「感恩惜福」的价值观灌注在亲子教养和生活当中,那么,为什么当人们对院生说要「感恩惜福」时,她却觉得很不安、不对劲呢?

本篇文章改写自2020年12月刊登于《台大社会工作学刊》的〈培力还是局限?:儿少安置机构、惯习形塑与阶级效应〉,田野数据来自于15名过去曾在育幼院住3年以上,目前已离院自立生活的青年。我们采深度访谈的方式,试图了解过去在育幼院的安置经验和教养文化,如何形塑他们特定的惯习与阶级情感,并深刻影响青年离院后的阶级处境。同时,我们也说明过往的阶级伤疤,如何成为他们生命的滋养。

因为篇幅有限,本文只聚焦在「感恩惜福」这种华人社会常见的道德价值,被育幼院拿来教化受安置儿少时,产生的非预期反效果──形塑院生的阶级耻感,让他们容易觉得自己「不值得」、「不够格」,不配追求美好的生活。

阶级化的教养从层层物资管控开始

台湾的儿少安置机构在现代化过程中,已从过去团体模式转为家庭模式,希冀服务能够贴近一般家庭的生活形态。因此,院生大多分家而居,每个小家有专属工作人员(保育员或生辅员),扮演类爸妈的角色。走进每户小家,各式家电设备一应俱全,每位院生皆有独立的床铺、书桌和衣橱。此外,机构也会链接外界资源,让孩童学习各种才艺,或由大学社团入院为孩子课后辅导,接受各式物资餽赠等。因此,正如一般社会大众所见,育幼院的确提供这些脆弱儿少一个不愁吃穿、稳定度日的地方。

然而,外界不知的是:这些看似丰富的设备资源、文化货品,大部分都需经院方同意才能有条件地使用,院生实际上无法自行选择,如同小宁所言:

「育幼院的资源都是别人捐赠,由大人决定要给谁、怎么给。」

即使院生尝试提出自己的需求,过程中会一直被要求检讨自身行为表现、对育幼院的贡献程度,甚至得看管理者脸色,阿齐将这个过程形容为:

「申请东西就像是跟人谈判的过程」。

穿着打扮就是典型例子。育幼院的衣服大多为善心人士捐赠,但收到捐赠后,院生没有试穿、主动挑选的机会,他们发配到的服装都已经过工作人员筛选,只有管理者认可的服装才能出现在院生身上,也没有机会尝试打造自己的美学品味、创建正面身体意象,如同小宁所言:

「你没办法学习怎么穿搭衣服,而且院里面太保守,很多衣服你都不能穿,连裙子都不能穿,可是哪个女生小时候不爱漂亮 。」

机构每个月也会发零用金给院生,但这些钱通常由机构直接帮院生存入他们的帐户,帐簿与印章都由机构保管。院生如果要用钱就得提出申请,且需经过层层关卡审核。申请金额越大,需审核的关卡越多、期间越长。因此,院生看似有个人存款,却不能自主管理、运用金钱。有时,零用金还会被当成惩处的手段,例如:小芽每次生理期来,卫生纸用量就会超过机构限额,常因此被扣零用金。

此外,育幼院的书籍、电脑、DVD等文化货品,虽然充裕齐备,但使用的时间、空间、甚至「谁有资格使用」都受到严格的管理和限制,导致最后变成只是「摆在那边好看」、「小孩很少看」。

至于,机构提供的才艺学习和课后辅导看似丰富多样,但对院生来讲,这些似乎只是「为了表演给赞助的人看」、「表演完就没有再学了」。导致这类短期、被编派的学习任务,很难成为一技之长,还占去他们许多时间,正如阿齐所说:

「这个也要表演,那个也要表演,这边有活动,那边也有活动,变成你的时间已经分配给所有育幼院的活动。感觉就像明华园那种感觉一样,就是接case,然后去表演。」

讽刺的是,当他们主动提出自己的学习需求时,常被打回票。例如:小宁曾提出补习需求,却被大人训斥:「要考虑机构作息,不要只自私地想到自己。」

由此可见,育幼院虽具备各种资源,但由于这些物资多是被动接受慈善餽赠而来,未必符合孩童的个别需求,只能「将就」着使用,造成表面上资源丰富,实则无法提供院生个别化支持的窘境;同时,为了方便管理这些有限的资源,院方倾向采取以机构为中心的控管和安排,限缩院生的自决权和表意权,以免无法回应孩子们的个别想望。

然而,遇到「不听话」或「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院方还是需要一套经过润饰的说法,才能让院生由内而外、身心合一地顺服机构订下的规矩或安排。在这脉络底下,「感恩惜福」这种看似无可挑剔的普世价值,变成一种好用的道德规训论述。

感恩惜福是阶级认份的最佳掩护

只要在育幼院生活过的孩子,对于「感恩惜福」这四个字绝不陌生,这是院方经常耳提面命、谆谆教诲的价值观:

「大人会告诉我们,我们是来这里管理你、照顾你、保护你的,你就应该要感恩!」;「你知道你身上穿的吃的用的,你现在所待的这个机构是我们纳税人的钱,要感恩、不要浪费。」

乍听之下,这些道德教化似乎很有道理,然而,当院方以一种上对下的态度,三令五申地告诫院生应懂得感恩,一方面提醒他们正处于社会中的异常(低下)位置,其日常生活交互或态度应符合被救助的正当性,否则就失去福利资格,可说是一种经过粉饰的「福利烙印」(唐文慧、张婷莞,2011)。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慈善烙印」的强化和再生产,要求孩子展演出一种「值得」被帮助的受助者样貌,以便争取更多善心人士的同情和餽赠,并通过「感恩惜福」合理化对院生的资源限制与道德管控。

而院生对这样的说法反应如何?有些人会正面回应,将知足感恩内化为自己的人生座右铭,有机会就想帮助别人、回馈社会;然而,也有人直言:「这根本就是干话!」因为,他们知道机构资源有限,也不重视院生个别需求和想法,这只是为了压制院生的各种想望和需求,而搬出来的托词;更多人因此内化「劣等感」,认为自己「不该要求太多」;「以自己的身分而言,能够拥有这些东西就应该满足了」。例如:阿廉很早就发现自己对美术有浓厚兴趣,在选填志愿时,他非常想读美工科,却被院方好说歹说地「劝退」。他说:

「原来我想要学的东西都是有钱人才可以学的,这是他们灌输我的。他们三年来就一直灌输我不要念这个不要念那个,应该是觉得我不适合念那个,或者说环境不许可,我不应该有这些东西。」

显然,「感恩惜福」只是美化过的说法,背后真正要传递的是「阶级认份」的价值观(谢国雄,1994:96-97),用来暗示院生应接受自己(低人一等)的命运,不该有多余的妄想和追求。而多数离院青年的自我认同和生涯想像的确符合这样的指涉。

「我不值得」、「我不够格」的阶级耻感

院生长期接受育幼院这种阶级认份的教养文化,容易织就一种「平凡就好」的生涯图像。许多受访者表示,他们的人生「没有想要什么成就」,只要「吃饱睡饱,平凡过日子就好」、「不太敢让自己冒险、尝试,导致一直停留在原地,没办法往上」。

这种「平凡就好」的生命地景,就是Bourdieu(1990)所谓的「惯习」(habitus)。它是一套指导行动者以特定方式行动和反应的秉性(disposition),也是个人历史和社会结构的产物。从中,我们可以看见社会结构的驱动力,如何通过潜移默化的过程形塑个人特定心理基模,以及过去经验如何持续在现今生活中无意识地被活出来。就像院生们偏好「平凡就好」的人生蓝图,和育幼院强调听话认份、抑制个人发展的教养文化息息相关,甚至持续影响青年离院后的阶级处境。无怪乎,受访的15位离院青年教育程度多半集中在私立的专科、高职或大学;职业以体力劳动、服务业、低级行政职员为主,还有一些人的工作呈现高度不稳定,极有可能落入贫穷循环。

此外,学者如Diane Reay(2015)和Andrew Sayer(2005)也提醒我们对阶级的理解,应看见铭刻在日常交互中的复杂心理面向,亦即阶级的情感经济与道德意涵──通过相对比较的过程,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值得」、「不够格」,甚至「自我轻蔑」、「羞愧」、「自责」。的确,我们发现这些情感对离院青年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常活在一种低自我价值的心理状态中;也常拿多数人尊崇,但无法企及的生活方式和标准,严格查看自己的言行举止;即使已获得多数人肯认,仍经常性地自我怀疑,甚至为「不匹配」的自己感到羞愧。长期下来,个人的自尊自信大多遭受严重斲伤,同时也容易养成退缩卑怯的生存心态,自我局限于渴望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之外。

一样「感恩惜福」,两样情?

回到本文一开始,那位本身也是母亲的社工对「感恩惜福」这句话的矛盾情感。我们可以看到同样强调「感恩惜福」,在育幼院和一般家庭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涵。机构资源看似充裕,但未必能充分回应院生的个别需求,为了管理方便,院方容易采用上对下的权威式管控,让院生将就使用现有资源。在这样的脉络底下,「感恩惜福」不仅可以粉饰资源不足的窘境,还投射了机构(助人者)对院生(受助者)的「福利监视」与道德审查,亦即机构有义务代替社会大众监视他们的受惠反应,并暗示着他们既已获得人家的善心善行,如果还想要求更多就是不知好歹。相较之下,「感恩惜福」作为一般家庭的教养价值,常是希望孩子形塑良善美德,如果有做可以累积「道德资本」,没做也无损人格,但并非资源不足的托词,也不是「慈善烙印」下的产物。

令人不忍的是,许多院生因为读出这些言外之意,而学到:自己低人一等、不值得过好的生活、不该要求太多,如果可以「平凡生活」就该感恩惜福了。在这种场域规则下,阶级耻感成为不可避免的伤害,同时再回过头来形塑他们的人生。

育幼院为国家提供弱势儿少保护的福利服务,其目标在促进服务用户身心健全发展,然而,本文中呈现的育幼院教养文化非但无法培力服务用户,反而可能造成他们的局限,这提醒我们应重新检讨育幼院的教养文化、或者敦促国家挹注资源,让院生有更多自我发展与充权的机会,才能有效协助这些高风险儿少创建自尊自信,敢于想望、追求不只「平凡就好」的人生。


参考书目

Reay, D. (2015). Habitus and the psychosocial: Bourdieu with feelings. Cambridge Journal of Education, 45(1), 9-23.

Sayer, A. (2005). The moral significance of clas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唐文慧、张婷莞(2011)。〈积极性社会救助方案与福利烙印〉,《社区发展季刊》,135,379-398。

谢国雄(1994)。〈劳动力是什么样的商品?计件制与台湾劳动者主体性之形塑〉。《台湾社会研究季刊》,17,83-119。

延伸阅读

陈旺德、陈伯伟、林昱瑄(2020)。〈培力还是局限?儿少安置机构、惯习形塑与阶级效应〉。《台大社会工作学刊》,42,1-55。

陈旺德(2017/12/15)。我在育幼院的13年:体验多年贫穷、耻感和标签之后。报导者读者投书。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childrens-home-years

陈旺德、黄于飞(2020/4/4)。失家儿少创办NGO,带来改变:国际经验给台湾安置机构的启示。报导者读者投书。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children-youth-welfare-institutes-intrenational-ca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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