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与精神分析的鼻祖之作,被国人误读百年的世界文学传奇(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书评

毛喻原先生对《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成人解读与重新释义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是英国作家、数学家、逻辑学家查尔斯·路德维希·道奇森以笔名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于一八六五年出版的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在世界儿童文学名著中,它可能是最容易弄到手的一本,同时也可能是让人最感亲切、最具多义、最为奇特的一本。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名气并不在安徒生和格林童话之下。根据它的版本之多(近二百个版本),流传之广(一百二十多个国家),我们完全有理由称它为一本奇书,一个童话世界的顶级传奇。

刘易斯·卡洛尔,一八三二年一月出生于英国柴郡的一个牧师家庭,兄妹七人,他排行老三,有两个姐姐,四个妹妹。也就是说,他家除了他是儿子,其余全是女儿。一八九八年卒于萨里。卡洛尔是个生性腼腆,性格内向的人,但从小就喜欢奇思异想,尤其是对动物世界,其想象力超人。曾在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任教达三十年之久,业余爱好非常广泛,尤其喜爱儿童肖像摄影。他的第一本童书《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甫一出版,就引起了巨大轰动。一八七一年又推出了续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更是好评如潮。两部童书旋即风靡了整个世界,成为一代又一代孩子们乃至成人最喜爱的读物。至少在英语世界,人们公认它是一本最脍炙人口、最有趣、最充满想象与幻想的儿童故事。这些故事饱含谜语,密布难题,频出奇幻。它们娱乐的不仅仅是读者的眼睛,更可能挑战的是读者的心灵。对任何聪明的孩子而言,读这些故事会使他们回味无穷,会以某种方式暗示给他们一个交流与体验的崭新世界。对成人来说,它们同样是一部愉悦性极强的作品,由于充满了众多的悖论、矛盾和戏仿而变化多端,丰富多彩,趣味无穷。

刘易斯·卡洛尔因这两部童书被人们称为现代童话之父,因为他的两部《爱丽丝》与此前传统童话(包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充斥着杀戮和说教的风格迥然不同,从而奠定了怪诞、奇幻的现代童话基调。可以说是一部具有跨时代标杆意义的里程碑式著作。就主题、内容、语言风格、写作手法而言,它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不仅启示了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而且预告了二十世纪诸多的学术领域。避开十九世纪无数的模仿之作不谈,即使到了二十世纪,我们也能在众多文学和思想大家的作品中发现《爱丽丝》的原模与痕迹。比如在乔伊斯的《一个艺术家的肖像》和《尤利西斯》中,在卡夫卡的《变形记》和《审判》中,在艾略特的《荒原》和《燃烧的诺顿》中,在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中,在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中……甚至在今天的电影(如《骇客帝国》)中也能找到《爱丽丝》的影子。有人认为,《爱丽丝》不仅预示了二十世纪的文学,而且预告了弗洛伊德时代的来临,因为《爱丽丝》中关于地下、洞穴、缩小、膨胀、颠倒、移情、梦幻、镜像的描述已经深涉了精神分析的主题。

我认为,《爱丽丝》自出版以来就不断再版,不断翻译,甚至被不断改编,改编成音乐、戏剧、电影,并且有不同的版本,不仅令儿童着迷,而且让成人喜爱,这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其中自有之所以会如此的道理。遗憾的是在中国,人们一直把它作为一本纯粹的童书来理解与阅读,事实是成人喜读的仅在少数。国外的情况完全不同,与儿童相比,恐怕成人喜爱的程度更甚。其实,《爱丽丝》是一个丰富、多元、内涵深厚、可多重解读、多维引申的文本。对儿童来说,也许更多的是奇幻、有趣、纯真、意想不到的情节、轻快的节奏、美丽的韵律,但对成人来说,更多的可能就是隐喻、象征、存在的悖论、逻辑的纠缠,是哲学、神学、时代的影射、道德的批判、宗教的释义。所以,儿童与成人的所取是各有不同的。深谙英文的读者,不妨也去欣赏一下原文的节奏与韵律,从哲学与神学的层面去进行释义与引申。

实际上,《爱丽丝》中有许多精彩的描写与对话,其中不乏意义深长的警醒、反省、反讽、启示与澄明。即使从成人的角度来阅读,也是耐人琢磨,回味无穷的。我觉得,一部作品要能让人有兴趣读下去,就必须让读者感觉到作品的用意与引意和他生活的时代与环境有呼应与勾连,也就是说,要有某种对位,要引起当下的联想。在这方面,《爱丽丝》可以说是一种“万精油”,是一剂“广普药”,仿佛搁在哪里都有效,都管用。这也许就是《爱丽丝》之所以神奇美妙的关键所在。为了使中国的成人读者能更好地欣赏这部佳作,我们不妨试着对其中几个精彩的片段来进行一番别有洞天的解读,以期呈现《爱丽丝》深藏不露的寓意。

比如在书中,爱丽丝与白棋骑士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的脑袋朝下,怎么说起话来还跟没事一样?”爱丽丝问道。她把他拖出来,让他平躺在河岸上。

骑士听了她的问题觉得很诧异,问道:“身体处在什么位置有什么关系?我的脑子还不是一样思考吗?实际上,我头朝下时,思考才更敏捷,更能发明出新东西。”

细品起来,白棋骑士这段对话实际上有非常深刻的道理。他预先确定了理论理性的超然本质,这种本质不管身体如何错位都照样有效,照样理想地创造新东西。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只要这些新东西不放到实际运用中去检验就没有关系。理论理性肯定是人内在高贵性的标志,但必须受到人实际条件的影响。当白棋骑士所处的环境充满喜剧色彩时,他这种自信就会产生出某种滑稽,并且这种滑稽与一条鸿沟成正比,就是那条他熟练的抽象推理能力和将这种能力转化到实际处境时必然要招致失败之间的鸿沟。白棋骑士的处境是很诡吊的,因为他屁股朝上,头朝下倒栽在沟里。实际上,在沟里保持倒栽葱的形象是人类处境的一个类比,是对一切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家们的生动写照。

再比如,书中爱丽丝与特威达、特威迪兄弟的一段对话。

“你们说会不会下雨啊?”爱丽丝问道。

特威达张开一把大雨伞,遮住自己和他的兄弟,然后朝天上望了一眼,说:“我看不会,至少在这下面不会。绝对不会。”

“可是,在外面会不会下雨呢?”

“可能会,要是老天愿意,那就下吧,”特威迪说,“我们不反对。”

我们认为,如果说《爱丽丝》一书中隐含有什么历史哲学的话,那么这种哲学中的几乎所有荒唐都产生于一个事实,即书中的大部分角色(比如特威达、特威迪两兄弟)在他们自己的推理中都是完全符合逻辑的,但他们的理性从不考虑实际,也没能将它的落脚点放在常理中。因此当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带着所谓的尊贵,在一种没有现实根基的虚无缥缈中以无比严肃的精确方式去进行推理时,所有的尊贵就变成了滑稽,愈是傲慢就愈是荒诞。他们是在讲理,但又无时无刻不在讲偏理。这段对话使我们想到了什么?想到发尘欲高烧的唯物人,想到信息屏蔽、信息管制的夜郎国,想到带着锁链跳芭蕾的舞蹈家,想到铁屋子里面吸白粉的自由主义者。只有当我们是特威达、特威迪时,我们才会懵懂不知,浑然不觉,但假设我们是爱丽丝,是卡洛尔,是情境之外的人,那我们肯定就会张开嘴,笑翻天。

又比如,书中爱丽丝与白棋王后的一段对话。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爱丽丝说,“这话太让人费解了!”

“生活在过去的效果就是这样,”王后和气地说,“最初总是让人晕头转向的……”

“生活在过去!”爱丽丝惊愕地重复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不过也有极大的优点,因为人的记忆可朝两个方向延伸。”

“可是我敢肯定,我的记忆只有一个方向,”爱丽丝说,“我不能事先记起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只能记起过去的事情,实在是个可怜的脑瓜子。”王后评论道。

“你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事情?”爱丽丝壮着胆子问道。

“啊,当然是发生在三个星期之后的事情,”王后不经意地回答道,“比方说吧,现在,”她往手指上贴了一大块胶布,接着说道,“国王的信使正在监狱里服刑,对他的审判要在下个星期三才开始,当然啦,他的罪是最后才犯下的。”

“要是他根本就没有犯罪呢?”爱丽丝问道。

“那不就更好了?”王后边说,边把那块胶布缠在手指上。

始终抓住先入为主的合理性,同时又通过认真地忽略常理,蔑视常识,而最终就会变成不可思议的不合理。实际上理性思辨的存在是有条件的,正如康德所说:“它只有在实际的应用中完成自身,单靠理性不能满足合理性。”由于爱丽丝进入的是一个颠三倒四的世界,是一个反向的镜像世界,所以爱丽丝对镜中王后的振振有词始终不解。而在王后看来,她的推理是合乎逻辑的,一种镜像世界的逻辑,因此她才能既明白又清醒地编织出这样一种颠倒的因果。这暗示着只要理性和习惯都将它们的落脚点放在既先于又终于自身的一个参照,如果按照颠倒的因果来推理,那我们怎么能够为扭曲了世界观的王后们提供一个更为可取的永恒观呢?《爱丽丝》中的这些对话实际上不是戏仿,不是讽刺,不是歪曲,而是释义,是对人类处境的某种释义。它甚至提前描绘了卡夫卡的世界,预告了古拉格世界的来临。这些对话,即使今天读来也不是荒唐的,它完全可以用来作为对现在某些反司法国度的写真与素描。对于一切生活在“法院反法,学校反学”国度的人们,这些对话都明显具有某种解释与澄明的意义。

书中爱丽丝碰到红棋国王时,与特威达、特威迪兄弟的那段对话是必须提到的。

“他这会儿正在做梦,”特威达说,“你说他梦的是什么?”

爱丽丝说:“那可谁也猜不着。”

“这还猜不着!他梦的当然是你!”特威迪喊道,一边还得意地跺着脚。“要是他不再梦着你,你以为你会在哪里?”

“当然是在现在这个地方啦。”爱丽丝说。

“不可能!”特威迪鄙夷地反驳道,“你根本就不可能呆在什么地方啦。这还不知道吗?你只不过是他梦中的一个影子!”

“要是国王醒了,”特威达补充说,“你就消失啦——噗!——就像一支蜡烛!”

“我才不会消失呢!”爱丽丝愤怒地喊道,“再说啦,假如我是他梦里的一个影子,那我倒想知道,你们是些什么?”

“一个样!”特威达说。

“一个样,一个样!”特威迪喊道。

他喊的声音那么大,爱丽丝不由自主地制止他:“嘘!你叫得这么响,会把他吵醒的。”

“嗨,你害怕吵醒他,根本是多余的担心,”特威达说,“因为你不过是他梦里的一个影子。你知道,你根本就不是真的。”

“我是真的!”爱丽丝说着,哭了起来。

“你再哭也不能把自己变成真的,”特威迪评论道,“没什么好哭的。”

“假如我不是真的,我就不能哭……”

这段对话在全书中是非常重要的,在后来的章节中类似的对话还会反复出现。它成了诠释梦和现实两者关系的一个经典。如果把这段对话变成一种两难抉择,以一种甚至连小孩子都能领悟的哲学方式提出来,可能很快就会激发起人们的兴趣。这样,它立刻就具有某种神学意味,因为它提出的问题与下面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是上帝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创造了上帝及上帝的观念?”对于无神论世界的人们,这恐怕不是一个问题,但对于有着基督教背景的西方人来说,这可能是会纠缠他们一生的大问题。他们总会去想:“我们是上帝头脑中的想法吗?我们在此地的居住是他精神生命中闪过的一个幻觉吗?”因为他们的很多东西都有赖于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另外,书中有很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耐人寻味的,我们可以作多义的理解,引申的阅读。比如大胖墩的事故。大胖墩是个爱评判是非的人,他盘腿坐在墙上,一只眼睛总是盯着另一边,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保持平衡的。爱丽丝问他,你要是摔下来了怎么办?他说国王许诺过他,要派所有的人马来扶他。结果大胖墩真的一头摔了下来,于是国王派了全国所有的军队来扶他,但不管怎么扶,硬是把他扶不上墙。要是我们不把大胖墩理解成童话中的一个人物,而是理解成某种比喻或象征,那就精彩得很啦。比如理解成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家的道德家或道德状况,这会给我们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们可以设想,要是一个国家的道德堕落了,甚至派整个国家的军队去扶,也扶不上墙,那这个国家的道德水平又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通过以上的解读,我们可以这么说,《爱丽丝》在更大的程度上实际上是一本专供成年人阅读的儿童书。因为儿童只能感知书中的奇幻、童真、韵律,而书中宗教、哲学、伦理层面的隐喻只有成人才能去品尝、咀嚼。可以这么说,《爱丽丝》描述的不仅是一段奇幻之旅,更是一段充满哲学意味的探索之途。

毛喻原

二一年四月十二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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