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西村:一場中國共產主義實驗的破滅

—— by BBC

近日,大量中國村民冒雨排隊在華西村2號金塔兌付現金的視頻(金塔是集餐飲、賓館、會客、觀光於一身的塔樓,是華西村的標誌性建築,被譽為「天下第一塔」)在社交媒體抖音和微博上廣泛流傳,隨後華西村遭「擠兌」的新聞在中文互聯網逐漸發酵。

華西村,在中國被稱為天下第一村,位於江蘇省無錫市江陰市華士鎮西部,總面積35平方千米,早在20世紀90年代末便以村內「人人開豪車、住別墅」聞名海內外。自成立之初,「集體主義」便滲入華西村所有行為範式,被中國中央政府視為「集體主義經濟模式」的典型。

華西村第一任黨委書記、一手締造了華西村傳奇的吳仁寶,曾是中國共產黨的十屆、十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六、七、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並受到中共歷任總書記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的接見。

在此之前數年,關於華西村破產、負債、神話破滅的消息已在民間悄然流傳。隨著吳仁寶的去世及其將華西村的權杖交於其四子吳協恩(華西村現任黨委書記),華西村常年依賴的「強人模式」背後的種種問題漸次暴露。

數家中文媒體試圖報道此事,觀察者也期待一個全面評價和反思由中共主導的社會主義經濟發展模式是否可能的機會。但由於其巨大的敏感性,關於華西村的中文媒體報道和公共討論,流傳幾日之後,又已被中國官方強力停止。

「強人」與共產主義

華西村建村於1961年。彼時,華西村與中國國內眾多鄉村並無差別,人均年收入不足二十元人民幣,村民常年在溫飽線上掙扎。

但因20世紀50年代全國範圍的經濟困難,被迫剝離江蘇省江陰縣華士瓠岱鄉人民政府財糧委員這一「國家幹部」身份。不得已調往華西村的吳仁寶的出現,使得華西村一騎絶塵,經過多年發展後成為享譽中國的「天下第一村」。

據中國媒體《今日中國》報道,20世紀60年代,在全國都在發展社會主義經濟時,時任華西村黨委書記的吳仁寶便偷偷辦起了小磨坊和小五金廠,成為村子裏「先富起來的人」。80年代全國農村響應鄧小平號召的分田到戶的農村改革時,吳仁寶沒有跟風,而是堅持走做大、做強集體經濟的道路。

這些行為在當時非常冒險,但後來華西村備受中央最高領導人肯定,為吳仁寶贏得了大膽、思路開闊的美譽。

不過美譽背後吳仁寶也有相對保守和遵循傳統的一面。據悉,他晚年最器重、並成功接班的四子吳協恩早前曾被吳仁寶夫婦送養,並在適婚年齡入贅女方家。

在中國農村地區,兒子多,意味著家窮、分到的田地少,最小的兒子會很難娶到媳婦,所以通俗的做法就是把最小的兒子送給別人,成年後入贅到沒有兒子的家庭,自家的家庭財產則由其他兒子共同繼承。該習俗多年來一直延續,以致到後來即使家庭條件允許,墨守成規,兒子多的家庭,也多會選擇將最小的兒子送走。而在吳協恩之前,吳仁寶已有三個兒子。

談及吳仁寶,相較於外界的讚美美譽,華西村上了年紀的村民則說:「老書記在村子裏永遠穿著黑布鞋,那麼多企業家和官員來華西村給他送禮,但他平時根本不吃那些山珍海味,就吃麵條和雞蛋,特別簡樸,和我們這些村民都是一樣的。」

梳理華西村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華西村真正的轉機出現在1992年3月1日,彼時恰逢鄧小平南巡結束。同樣據《今日中國》報道,3月1日凌晨3點鐘,華西村的主要村幹部接到總機通知參加緊急會議。

在會上,吳仁寶宣佈了他對時局的判斷:「鄧小平講話了,經濟要大發展」。當時鄧小平南巡講話的內容還沒有傳達至基層,但位於廣東省的《深圳特區報》刊載的8篇評論文章引起了吳仁寶的注意,《今日中國》報道稱,吳仁寶敏銳地意識到這些文章傳達的是鄧小平思想。

公開信息顯示,鼓勵發展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縮小貧富差距並逐步實現共同富裕、打擊政府官員腐敗、治理社會道德滑坡是鄧小平此番南巡講話提出的應在改革中解決的問題。其中篇幅最大的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讓吳仁寶看到了希望。

於是,他進一步判斷,經濟發展必然導致原材料漲價,於是連夜開會,定下了「借錢吃足」的策略,借款2000餘萬元,又從銀行貸款6000萬元,購進了鋼坯等大量原材料。在鄧小平南巡講話傳遍中國後,原材料價格應聲上漲。因此,外界盛傳「吳仁寶開了一個會,賺了一個億」。

這筆財富,成為華西村騰飛的第一桶金。

但不同於《今日中國》的報道,一位接近吳仁寶的人士表示,相較於外界盛傳的鄧小平南巡講話,助力華西村「起家」的鋼鐵原料——廢鐵軌鋼,依賴的實為色彩強烈的內幕交易。「這是華西村發展的根基,但鋼鐵的利差不可能持續」,上述人士指出。

作為華西村財富的源頭,鋼鐵產業在過去多年是華西村的支柱產業。即使現在中國全國鋼鐵行業低迷,鋼鐵收入仍是華西村整體營收的主要組成部分。

從毛澤東時期號召的全民大煉鋼鐵開始,鋼鐵產業一直是中國國民經濟的重要基礎產業,有分析指出中國鋼鐵行業以強大且豐富的產能強力支撐了中國經濟的快速復蘇。

憑借鋼鐵積累的大量財富,華西村內部於90年代掀起了一場社會主義革命。如,集中村民原有的宅基地,為每戶村民修建風格統一的別墅,並在村內建立了免費的醫療和教育體系。但不同於村民原有的自建房屋,村民們對別墅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這意味著別墅無法在市場進行交易。

同時,華西村徵收農民的耕地後,解放了大量勞動力,在原有耕地上建設了大量的包括襪子廠、紡織廠在內的工廠,鼓勵村民去工廠上班,並成立了由村委會控制的華西集團,集團每年年底會給村民分紅,近年每年每人平均十萬餘元左右。

公開信息顯示,早在2004年華西村村民的人均工資已達到12.26萬元,是中國農民平均工資的41.76倍,城鎮居民平均工資的13.01倍。

華西村因此也被譽為「在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指引下成長起來的先進典型,是中國農村發展的一面旗幟」。

不過每年集團發放給村民的分紅,僅有20%會以現金形式發放,其餘部分直接存入華西村村委會,村民們需要辦理諸如嫁娶之類的大事時,方可向村委會提交申請,支取所需資金,而且會被村委會以厲行節約為由減少支付額度。「比如申請支取10萬元,最後村委會可能只會給4萬」,一位祖籍為華西村的網友通過微博私信表示。

華西的「秘密」

中國青年經濟學者溫克堅曾特意前往華西村進行調研,在後來發佈的文章中,他評價到,「華西村更像是個人造景點,外來人員很難見到普通的村民」。

同時他在文章中引用曾在華西村進行蹲點調查的記者的感受,指出華西村在應對媒體和參觀者方面非常專業,感覺總有一張無形的網把來訪者和真實的世界給隔絶了。

「偶爾也能遇到一些村民,但村民的回答更像是標凖答案」。

2007年,中共黨報《人民日報》運營的論壇強國論壇曾組織網友前往華西村探訪,但是後來披露出來的文字均是網友和華西村負責宣傳的黨委的座談會。自始至終華西村的村民都是作為灰色的背景存在,沒有自己的面孔,發不出自己的聲音。

在這時期,華西村的宣傳資料顯示,有村民將70多歲的吳仁寶奉為神人。根據《中國新聞周刊》的報道,村裏有傳說,某天村裏搞活動,本來下著雨,但是老書記(吳仁寶)一到場,天氣很快就風和日麗了。

報道同時指出,即使華西村黨委書記的職位由吳協恩接棒後,吳仁寶仍在關鍵時刻發揮著關鍵作用。其中一次為2003年,當時吳協恩剛接任黨委書記不久,鋼材市場風向發生了變化,吳仁寶立即出手,指揮老部下拋空庫存,一個月後,鋼鐵價格果然大跳水。這讓很多學經濟的年輕人感到詫異:「難道老書記可以未卜先知?」

不過在互聯網愈發便捷、快速,拉近了人與人之間距離的時代,華西村種種虛幻縹緲的形象建設激發了部分網友的好奇心,他們不禁在網絡平台發問,「華西村有沒有麻將屋?」「有沒有賣淫嫖娼?」「有沒有鄰里糾紛?」「有沒有人炒股買彩票?」”有沒有城管?」「有沒有洗頭房?」

一部專供到訪華西村的人士觀看的弘揚華西村主旋律的宣傳片《華西之路》努力給出了答案。這部由華西村自己出資拍攝製作的宣傳片說,華西村已達到了新「三無」——無賭博、無封建迷信活動、無重大刑事犯罪和老「三無」——無上訪、無告狀、無暗鬥。

依然與社會陰暗面完全絶緣,繼續向外界展示出了「理想之地」的完美無瑕。

華西村命運的另一個轉折點發生在2013年。當年3月18日,吳仁寶因病醫治無效逝世。據悉,送別吳仁寶的人從華西村一直排隊排到了殯儀館。

強人逝去,華西村能否一如既往的保持慣有的模式繼續運轉成為了擺在繼任者面前的首要問題。

公開資料顯示,吳仁寶去世時,其四子吳協恩為華西村黨委書記、華西村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其長子、二子、三子、女婿、侄媳、侄女婿、孫子、孫媳婦、外甥女、外甥女婿等十餘人為華西村黨委副書記,分管華西集團物流、教育、旅遊、建築、鋼鐵、金融投資、科技等領域。

這表明,吳仁寶去世後,在華西村擔任要職的均為吳仁寶家族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且吳氏家族全面掌握了華西村的核心資產。多家中國媒體報道指出,吳仁寶四個兒子掌控了華西村90%的資產。

逃離華西村

上述祖籍為華西村的網友表示,他與家人已於2015年搬離華西村,在江陰市買了房定居,並指出近幾年大概有70%的村民已離開了華西村,留下的多為50歲以上的人,「年輕人都出來謀生了」。

在他的描述中,華西村已沒有了宣傳資料中「人人喜氣洋洋,初步建成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榮光。對於出走的原因,他表示,華西村的富有與村民無關,「錢和房子不能由我們自由支配,待下去有什麼意義呢?」並舉例稱,他結婚時,父母想跟村委會申請支取50萬人民幣用於購買奔馳轎車,但村委會僅支付了10萬元,並批評他們不注重實用價值、鋪張浪費,「我最後只能買了一台悅達起亞」。

另外,未兌付給村民的分紅會由村委會自製的「票據」代替現金,票據存放在村委會,且該票據只能在華西村內部流通。很多村民迫於無法取到現金的壓力,便會在節假日拿著票據去華西村內部的龍希大酒店消費,「居住一晚的費用抵12000餘人民幣」,一位村民表示。

從華西村掙的錢只能重新流入華西村,是華西村村民熟稔的潛規則,早在吳仁寶時期便已適用。

「村民即使想用自己的錢在華西村外購買房產,也只能買華西集團自己開發的樓盤,否則一旦被發現,將會被村委會’除名’,就不能參與分紅了」,一位熟悉華西村情況的人士表示。另外,華西村的自辦高中教學質量偏低,在江陰市所有高等中學中的排名較靠後,但華西村村委會憑借資源、人力只能在華西村內部流通的「規矩」,多言辭強硬勸說村民將孩子繼續留在自辦高中讀書。這直接導致很多想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學校接受教育的村民離開華西村,自謀生路。

此外,村民大量離開華西村的另一個原因是華西村周邊縣市的經濟發展迅速,而華西村因為經營問題能提供給村民的集體福利大幅下降。

2014年,吳仁寶去世第二年,華西村常年依賴的鋼鐵產業營收銳減,僅為2007年收入的一半,為125億餘人民幣。對此,上述接近吳仁寶的人士分析稱,「華西的鋼鐵產業發展憑借的是優惠政策,外加早期貸款容易。但在短缺經濟結束後,仍然擴張鋼鐵產業,相當於自尋死路。老書記在世時還可以撐住,現在絶對不行了」。

據悉,掌握絶對話語權的村官「二代」吳協恩在華西村的轉型發展中更偏重金融投資和高科技產業。

據熟悉華西村的人士回憶,前幾年華西村在周邊各個村莊張貼海報,呼籲村民將手裏的錢存到華西金塔,並承諾三年及以上定期存款,利率為10%-15%(銀行為4%左右),個別與華西村村委會人員交好的人士可拿到的利率甚至高達30%。此舉吸引了江陰市甚至上海、黑龍江的大量公眾前來華西村存款。

對此,多方分析認為華西村的金融產業涉及非法集資。

國資進場?

根據《財經》雜誌的報道,2021年2月25日,多位將錢存至華西村的公眾通過社交平台發佈信息稱,華西村先前承諾的利息現在難以兌現。報道指出,有人2月9日前去兌付資金時被告知2月24日才可以領取,而其家人在2月24日排隊幾小時後,僅拿到了本金。另有網友表示,只有2月24號之前兌付資金的投資者才在本金之外同時拿到了利息,但是利息僅為0.05%,與華西村此前承諾的10%相去甚遠。而在資金兌付現場,幾十名身穿「華西聯防」制服的安保人員一直在人群中游走,數量一度超過了在大廳辦理兌付業務的村民數量。針對華西集團資金周轉困難、即將破產、華西村不行了的輿論早在2019年便在中國的互聯網和民間有所發酵。

2019年3月13日,江蘇省無錫市人民政府辦公室下發的一份名為2019年第7次市長辦公會議通知(錫政辦通【2019】24號)的文件顯示該會議議題為「聽取關於江陰華西集團流動性困難紓困有關情況的匯報」,列席單位包括市審計局、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地方金融監管局、市國聯集團、產業集團、市建發公司。其中市國聯集團是無錫市人民政府出資設立的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和授權經營試點國企集團。

一位接近無錫市政府的消息人士表示,會議在市政府三樓會議廳召開,會議當天市政府辦公大樓1-5層的所有無關該會議的辦公人員被直接要求下班,相當於對市政府辦公大樓進行清場。

但隨後華西村黨委書記、華西集團董事長吳協恩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華西集團並不存在流動性困難。

2020年7月10日,江蘇華西村股份有限公司(華西股份,SZ.000936)發佈公告,華西股份擬與無錫國聯產業投資有限公司(下稱「無錫國聯」)、無錫致久企業管理合伙企業、一村資本有限公司簽署《投資及合作協議》,其中無錫國聯隸屬市國聯集團。

根據公告,無錫國聯將向華西股份受讓一村資本34.431%股權,交易價格為9.98億人民幣。

華西村股份有限公司是以江蘇華西集團公司為主發起人設立的上市公司,而後者由華西村村委會控制。

上述接近無錫市政府的人士指出,近幾日無錫國聯已派駐工作人員入駐華西村指導工作,並在清點華西村諸如旅遊、鋼鐵之類的優質資產,同時表示,「華西村是國家的臉面,三任國家主席都曾到訪華西村,政府不會置華西村於不顧、任由其破產,否則豈不是打自己的臉、打社會主義的臉」。

上述早年接近吳仁寶的人士在吳仁寶去世後曾回訪華西村,並直言:「華西村現在彌漫著濃郁的封建氣息,令人難受。我注意到一個細節,華西村內一個景觀亭上篆刻的書法醜陋不敢,陪同的人告訴我那是吳協恩的作品。從這裏可以看出,有些人已經喪心病狂了」。

至此,這場集眾人之力施行的具備中國特色的共產主義實驗已交出了成績單。

不過,《財經》上述報道華西村遭擠兌的稿件已經被刪除。同時,中國多家主流媒體也已收到來自中國中央委員會宣傳部禁止報道華西村負面新聞的指示。在遠離華西村的地方,「天下第一村」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富足之地。

但無數問題仍然沒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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