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塌房,内卷,偶像与粉丝的996

去年2月27日,明星肖战的粉丝举报同人作者、同人交流平台引发争议,多个亚文化圈层参与其中,最终演变为声势浩大的舆论事件。当时我们采访了任职于某学术机构、研究粉丝与耽美文化的学者林西(化名),解读事件的发酵过程和背后成因。

几天前,“227事件”一周年,肖战为“偶像失声”正式道歉。站在这个节点,我们回望了过去一年从偶像工业延伸而出的种种讨论——举报滥用、“塌房元年”、性别议题、虚拟偶像,以及亲密关系想象与劳动的演变过程。无论是否追星,我们都已经生活在它所构建的文化环境之中。

作者 | 杜梦薇

编辑 | 靳锦

 

227一周年:从召唤核弹快进到“核冬天”

GQ报道:对于227恶性举报事件,你有哪些后续观察?这一年以来它带来的具体影响有哪些?

林西:去年4月底之后,两方势力以及卷入的群体、所引发的事件只是在发生,而没有任何发展了,各方的观点逻辑、背后冲突已经固定了,所有的事情只是在一个逻辑框架内不停地循环,在我看来大家都陷进去了。在这种状况下,除非一方毁灭或永远闭嘴,否则这个事件是没办法终结的,还是会时不时地冲突一下,只不过规模没有当初那么大了。肖战发的那篇长文,也没有改变什么,在我的观察里,抵制者们并不买账,反而因此被激怒了。

其实在我看来,“粉圈大战同人圈”的矛盾自始至终都应该是一个亚文化社群内部沟通协商可以解决的问题,但举报事件将它拉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去,就像我说的“一个核弹落下来,不可能精准地只炸死一个人”。而从这个角度来说,227并不是开始,227只是一次大爆发。它后续真正的影响是什么呢?就是快进到“核冬天”——核爆炸所产生的烟尘微粒和核辐射扬在空中所造成的生态灾难。

你想象一下,你告诉一个小孩,这里有个按钮,你按下之后,你最讨厌的那个人就会定点消失。然后那个小孩就会很开心地站在那里,啪,一按。他可能只是瞬间情绪的驱使,但没有想到的是,一旦按下去,并不是一个人定点消失,而是所有人都没有立锥之地。而只要一枚核弹丢出去,很快就会变成核战争。现在舆论场的状况是,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小孩,每个人手里有个核弹,那个核弹没有密码,没有层层的约束机制,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讨厌的人。

GQ报道:227引发共鸣的核心其实是反对恶性举报。很多亚文化圈层之外的人可能并不了解227事件,但这一年社交网络上举报泛滥成灾,相信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从这个角度来说,227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要大。

林西:其实过去文创行业一直是活在这种状况之中的,哪个剧上线前没被举报过?竞品公司互相举报,已经是不正当商业竞争的惯例手段了。但非常有意思的是,过去的举报都会藏着掖着,227之所以声势如此浩大,是因为它是一场事先大肆张扬的举报。过去几年的一些事件,例如耽美圈的举报也很恶性,但我们不知道谁在举报,或者知道了ID也并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而227或者类似的事件所引发的怒火是有明确指向的,突破圈层地将亚文化圈、创作者群体、普通网友等等迅速集结起来。

你可以说,227是从过去某些圈层冲突的经验里习得了这种手段,现在更多人是从227中学会了这种手段,它如此简单易得,行之有效,已经是条件反射了。我们现在就是身处在“核冬天”里,还看不到大的转折。

CP想象:不管是耽美还是言情,本质是女性在治愈女性

GQ报道:过去一年性别议题也被热议,甚至春节档票房也和性别议题挂钩。过去一年这样的思潮对粉丝文化有影响吗?

林西:当性别议题成为硕果仅存的批判性议题,我觉得姑且讨论之吧,但很多讨论越来越没意思。在互联网舆论场的各个圈层里,其实粉圈一直以来都是相对看重女性议题的,粉丝正向安利自己的偶像的时候,经常会说我的偶像很尊重女性,甚至会直接说我的偶像是支持女性主义的。但问题是什么呢?这些议题是靠女性的消费力撑起来的,粉圈尤其如此。我们为什么去讨论?因为女性成为不可忽视的消费力量和舆论力量,大家都清楚地意识到既然能恰饭,我干嘛不做?更何况如果不这样做,我可能从此就恰不到饭了。

我记得戴锦华老师讲过很多次了,这绝不是女性主义的出路。你靠买买买,真的能够在女性议题上有任何突破吗?你再买,无非成了一个更体面的消费者,而且大家很明显地只是想恰你这口饭,不是真的在尊重你。如果一个权力是需要靠你付出点什么、靠你消费才能获得的话,那个权力就不是权力。所以本质来说,这样的思潮没有根本性影响,因为它未解决真正的问题,也不是真正的进步,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假象而已。

GQ报道:过去一年双女主剧崛起,最近《你好,李焕英》的热映还引发了“斐玲CP”,嗑CP有从耽美向百合发展的趋势?

林西:这个脉络有点长。首先明确一点,所谓搞CP,处理的核心问题是两个或者若干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无论是1970年代《星际迷航》的科幻影视同人,还是日本二次元漫画同人,为什么一开始都是写男男关系?因为是男人是“默认的人”,是“完全体的人”。当你要探索纯粹的亲密关系,性别本身会是干扰项,就像我们做实验有对照组和变量一样,当男人和女人出现在一起,你讨论亲密关系时一定会搀杂性别问题。

美国学者珍妮斯·拉德威在三十多年前写过一本经典著作《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她从女性主义精神分析的理论切入,研究了史密斯顿这样一个小镇里阅读浪漫小说的读者团体。她发现,她们大多数是家庭主妇,有一定的闲暇时间,日常生活里需履行妻职和母职。当这个家庭里的所有其他人,比如丈夫和子女,寻求“制度性情感支援”的时候,会从她这里获得关爱、无微不至的照料,获得体谅、宽慰和治愈。但是对于她们来说,谁来治愈她们,谁来宽慰她们?这里就有一个巨大的情感空洞,她们只能投射在浪漫小说里。

当时非常流行的浪漫小说有几种类型。其中一种类型的男主角一开始是父权制下刻板而标准的渣男,不体谅人,花天酒地。但后来在恋爱的过程中,他慢慢地被改造成了一个无微不至、体贴、温柔、细心的人,而你会发现他越来越不像“男人”,他越来越使得这组关系回归到了一种“前俄狄浦斯”状态,类似女儿被母爱包裹着。家庭主妇们就从这样的叙事之中获得安全和温暖。你会发现,最后是女性(女性化了的男主角)在治愈女性,而不是男性在治愈女性。

这种叙事类型在网络文学里有个对应,就是那个著名的梗,“傲娇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男主角幡然醒悟后,为了挽回爱人,不断忏悔和努力,展现自己温柔而细腻的一面。甚至很多读者直接翻到中间去看“追妻”的部分,你想那是一个多大的情绪发泄,有一个多大的情感黑洞在填补,你在亲密关系之中受到的所有伤害似乎都要这样被治愈,需要不断地在这种叙事当中获得快感。

如果耽美读得够多的话,你就会发现里边的男性人物,只是被作者标为性别为男而已,他们之间的相处充满了温柔、忍让和对细微情绪的体察。我们刚才说,耽美小说是两个男性之间的亲密关系,但那个亲密关系的模式反而是“女性化”的。在这样的理解下,从耽美一步跳到百合,有什么奇怪的呢?只不过大家被误导了而已,粗暴一点说,你本来写的就是百合。

GQ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写两位女性?

林西:耽美一个非常重要的起源是同人。同人怎么来的?就是在既有的流行文化作品里挑两个我爱的人、我投射情感的人出来,重新塑造他们的亲密关系。那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时间里,流行文化的作品中最丰富、最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通常都是男性。女性在叙事之中没有那么多篇幅,也没有那么有光彩。

日本有一位研究耽美文化的学者,叫溝口彰子,她本身是女同性恋者,很多人问她,你为什么还去看耽美呢?她说那是我没有办法,我在接触到这个亚文化的时候,第一个看的就是耽美。如果我第一个看到的是百合,也许我就是看百合了,所以它是有一个历史脉络,慢慢演变到现在的。而且她有一个观点特别有意思,她认为耽美文学本质上是依托于文本的女性同性性爱,因为它是女性在满足女性对亲密关系的欲望。你想耽美的读者、作者大部分都是女性,它是一个女性社群对不对?虽然里边是有男读者和男作者的,但不可否认女性是占主流的。

当女性越来越被当做独立个体,跳到百合又有什么奇怪的。尤其这一代的独生女,在成功学的教育之下成长起来,承担着望子(女)成龙的期待,她们的性别意识本身就非常丰富,也非常复杂,既有女性的生命经验,同时也体验着男性的生命经验。当然百合CP的流行有复杂多样的原因(例如“男性向”百合作品的流行就完全是另一个路径),这是其中一个思路。

塌房,内卷,偶像工业中亲密关系劳动的996

GQ报道:很多人说过去一年是“偶像塌房元年”,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林西:塌房从来都存在,只不过去年集中爆发在内娱选秀偶像,显得更像一个现象。“偶像塌房”我暂时分为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圈内塌房,就是粉丝大量流失,但偶像的工作仍在正常进行,比如恋爱脱粉就是一个典型;另外一个层次涉及到法律法规公序良俗,偶像彻底失去从业资格。过去大家用“法制咖”来形容,只是现在都统一用“塌房”这个词了。

塌房背后值得延展说的有几个方面。首先是内娱所有人的生存风险越来越高。这几年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内娱的气氛变得人人自危,大家也都小心翼翼。其次,这些年很明显的趋势是,粉丝作为偶像经济上的“众筹股东”,地位大大提升,相应地对于偶像的控制欲也越来越强了,甚至有种病态的管制。

GQ报道:其实中国经纪公司并没有明令禁止偶像恋爱。

林西:我们应该明确一点,偶像作为一个新兴职业,和演员、歌手这些演艺圈传统职业的区别是什么?你把偶像工业体系里所有旁枝末节的生产关系都抛除掉,最终只剩下一组生产关系,那就是偶像在用自己的“亲密关系劳动”(即某种旨在营造亲密关系体验和恋爱氛围的情感劳动,但这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也有一定歧义,姑且用之)置换粉丝的购买力和注意力。

不管是握手会、见面会,还是微博问候、发自拍,偶像是在提供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就像空姐对你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一样,这种笑容虽然外在体现是情感,但实际是经过加工、经过整饰的一种商品化的情感服务。

通常被认为代表偶像业务能力的唱跳舞台,主旨其实也不完全是声乐、舞蹈能力的展示——就算有专业歌手和舞者在实力上碾压爱豆,粉丝也不会立刻转粉对不对。 舞台表演其实更像是一种性魅力的呈现,这同样是营造亲密关系氛围的重要手段。

既然偶像的基本工作内容和职业素养是亲密关系劳动,那么谈恋爱会不会影响这种劳动的付出和体验?当然会,你都有女朋友了,还过来跟我甜言蜜语?事实上粉丝们理智上应该是明白的,但人之常情,你对对方付出那么多,当然希望对方也爱你,你不愿相信这是他的工作。

所以我的观点一直是,让偶像有下班时间。在限定的时间里面,他/她是你的完美男友/女友。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他能不能下班去做一个正常人。你在睡觉的时候,老板给你打电话,你也会受不了对不对。当然相对地,偶像也该让粉丝有“下班时间”,不要过多地榨取他们的劳动力和消费能力,给彼此喘息的余地。不过这是偶像工业从诞生起就埋下的隐患,我非常非常清楚我的这个观点(下班)是妄想。但内卷是没有尽头的。一个行业如果想建立正常的秩序,就需要有“劳动保护法”,应该明确规定劳动时间和非劳动时间以及大概的薪资水平。

GQ报道:某些偶像塌房事件(比如父母是失信执行人)让大众意识到,越来越多的富人偶像被选拔出来。除了艺术教育的高投入之外,还有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现象?

林西:本质是风险管控难度大和捧红一个偶像成本高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投资回报不成比例,风险过大,以至于经纪公司也希望找到自带资源的。最近一段时间渐渐有一个潮流是,粉丝会觉得,哇真希望我搞到个皇族(注:资源过度倾斜的选手),这样我就可以躺着了。因为内娱这几年对粉丝完全是竭泽而渔,赶紧收割,粉丝都被掏空、榨干了。每年一波选秀,难道年年都要花大钱支持吗?还不如搞个皇族,我躺着算了。那对于娱乐公司来讲更是如此,如果我捧的这个人自带资源,那我帮他打理日常事务就好了,省心省事。

GQ报道:偶像工业的996,不光针对偶像,更针对粉丝。

林西:对,是这样。传播政治经济学一个非常核心的观点就是“受众劳动”。简单说,为什么广告商会给电视台付费?因为它购买了你的注意力,你作为受众并不是免费地在看,你也付出了你的劳动。当以信息技术为基础的数字资本主义起来了之后,你会发现你的闲暇时间也在劳动,资本主义不断在扩张对人时间的占据和剥削。你觉得你很快乐地在追星看剧刷淘宝,但这些信息都被征用汇集起来,通过大数据分析之后再进一步给你推送广告。这是被动的情况。

如果主动迎合这套规则来创造信息数据呢?那就是粉丝打榜。平台明确地告诉你,我们就是要征用你的娱乐活动和闲暇时间,粉丝为了偶像有更好地排名,就会反复地像劳工一样地进行数据劳动。本来你只是闲着没事刷刷微博,没有任何负担,但现在你要去微博“上班打卡”——你点开一个偶像的数据组,会发现他们的用词就是“上班打卡”,每天会发布一个数据清单——就这样你的闲暇时间也被整合进一个KPI系统。上班的时候,你为了你的KPI愁眉苦脸,下了班之后你还要为了偶像的KPI愁眉苦脸,人为什么要这样活呢?

GQ报道:现在大家都在反对互联网大厂和资本压榨,这会促进粉圈的“觉醒”吗?

林西:被“绑架”了啊,你的儿子在我手里(笑)。互联网资本创造出来的这一套“以流量为一般等价物”的商业体系就是这样。你不想996,别人可以996对不对?你不努力,你的idol就落后对不对。一定有很多粉丝都意识到了,也很累很痛苦,但是那个爱胜过了这一切。你觉得一线城市的妈妈想让小孩参加那么多补习班吗?她都累好吧,但这不就被卷进去了。偶像工业是一种变相的内卷,而且背后机制在指挥着你内卷,卷起来就是巨大的流量,粉丝就是活体流量印钞机。

GQ报道:这和之前的应援送礼风波是一回事(注:去年12月,偶像录制快本,粉丝准备昂贵应援礼物曾引发热议)。我看过一个站姐采访,她说但凡有一家还在应援,那我们必须得跟上。

林西:背后的逻辑是一样的。所以应援会继续进行下去。

偶像或虚拟偶像,粉丝爱的是对偶像的阐释

GQ报道:你之前提到,风险管控是当下经纪公司的重点,这会加快虚拟偶像的开发吗?

林西:乐华娱乐去年年底推出了虚拟偶像组合A-SOUL,官宣视频的slogan是“永不塌房”。这就很可悲,如果一个生产内容的行业战战兢兢地想着不出错,以“永不塌房”为目标,它能有什么活力和发展呢。这也是我觉得中国偶像工业没什么前途的重要原因。

至于虚拟偶像,我把它分为两种,一种是UGC式的,即用户生产内容,代表就是初音未来。她的形象是一个扎着绿色双马尾的二次元美少女,本体是一个音源库软件。除此之外,她的性格、喜好、人设、社交关系,她唱什么、怎么唱、以什么样的形象唱,都是在一个参与式文化(participatory culture)的粉丝社群里生产出来的。就像之前说的,耽美是女性在取悦女性,而UGC偶像就是粉丝在取悦粉丝,偶像只是一个承载的“容器”;另外一种就是类似乐华娱乐推出的A-SOUL,还是经纪公司来打造它的人设,为它写歌、创作内容,本质上它跟传统偶像没有区别,只不过形象是虚拟的。

GQ报道:你怎么看待这两种类型?

林西:我肯定更看好前者。UGC充分释放了创造力,每个人都能参与其中交流、创作,相比单向输出,它不一定更好,但一定更丰富、更有选择性、更民主,拥有更多活力。我们都知道web2.0的核心理念就是UGC,但参与式文化并不诞生于网络,而是从1970年代美国电视剧的粉丝圈中发展而来,只是它整个运作模式和互联网特别契合。那当有了互联网之后,这种参与式文化的效率会成倍地增加。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视角是,当你从UGC虚拟偶像的生产过程再去看真人偶像,你会发现他们之间有一个相互融合的过程。现在很多idol,虽然是经纪公司帮他打造人设,但实际上粉丝难道不对他进行再阐释吗?不给他剪同人视频,不给他写同人小说吗?227的事出之因不就是粉丝进行同人创作吗?

要知道,粉丝进行同人创作,二次视频剪辑,包括为他在超话里写小作文,都是对偶像进行再阐释、进行赋魅的过程,这个过程里其实也凝结了粉丝的创造力。“这部电视剧如此平庸,我不会对男主角产生任何爱意,但看了粉丝剪辑的CP视频后,发现他那么可爱,他们那么相爱,我突然之间就对这个偶像产生共情了。”——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对不对?

我对粉丝文化研究的介入是从某偶像的粉丝圈开始的。这个社群的创造力很强,我偶尔会把她们写的很好的小作文保存下来。我发现粉丝在互相交流的过程中,有时候她们爱的并不完全是那个偶像,而是在一定程度上爱上了其他粉丝描述的美妙幻影,只是那些描述需要以这个偶像为容器。这其中很美好的部分是,粉丝其实在互相爱对方,爱对方的创作。我还记得当这个偶像宣布恋爱的时候,有个粉丝说,哥哥,这是一个作者已死的年代,为什么你的一切不能由我们来书写,你只要在玻璃窗里做一个假人就好了。

GQ报道:又动人又惊悚。

林西:她们天天在这个粉圈里,用这样的语言和文字去表达对偶像的爱,她们自然产生了幻影,我的偶像就是这样美好,但其实他们爱的是用如此美好的语言被描绘的那个形象。这难道不是UGC吗?

在前网络时代,尤其是广播电视媒体占据主导的时代,几乎所有的内容输出都是自上而下单向传播的,即使有同人创作也没有相对便捷的传播渠道和手段。但现在不一样了,粉丝的声量无比之大,即使一个真人idol,粉丝的内容生产也已经在他的个人形象中占据了相当的比例。而当这个比例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你认为它是虚拟偶像还是真人偶像?

现在你可以说,某个偶像可能是60%真实的自己加上40%的粉丝创作构成的,但当偶像在这个环境下越来越谨小慎微,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做,本身也没有什么好的内容生产能力时,粉丝创作的比例是不是越来越高?所以虚拟偶像不应该被解读为一个颠覆性的行业变革,它和真人偶像并没有本质差别。

偶像工业变革:亲密关系是当下和未来的硬通货

GQ报道:又一波选秀潮开启,对它的讨论似乎都陷入疲惫。你对偶像选秀还有信心吗?

林西:一个行业要想健康发展,必须要有相应的职业培训体系和就业渠道。中国偶像工业本身非常不成熟,从培养体系到工作出路其实都没有。

就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几大视频平台真的是想选男团女团吗?当男团女团被选拔出来,准备开始工作的时候,韩国有打歌节目,日本有电台和地方小剧场。而中国的整个娱乐工业由互联网资本把持,是一个泛娱乐产业体系,而这个体系里最大的内容输出和利润来源是什么?是影视和游戏。选秀出道的偶像,很少有服务于男团女团的舞台,也没有作为配套设施的唱片工业在背后支持。

事实上,选拔他们的目的是批量生产N个流量明星,将之迅速地放入泛娱乐产业链里——以IP为中心,以流量为一般等价物的这套商业体系里,做一颗螺丝钉。所以你会看到一波波选秀爱豆都去拍IP剧了,没去拍的在参加《我就是演员》。

GQ报道:或许现在是偶像工业的变革前夜?你的预测是什么?

林西:我认为最近兴起的主播行业会釜底抽薪式地瓦解偶像工业现有的市场。大概从前年开始,很多经纪公司就意识到旗下的明星艺人还没有一些主播有影响力或者说有热度,很多主播的收入也早就比艺人高了。经纪公司纷纷安排艺人开始直播,这种生态位上的压制再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

我们可以把主播分为两类。一类是带货主播,他们抢占的是偶像代言变现的生意,你可能找一个idol代言口红还没李佳琦一晚上卖的多;另一类主播是陪聊主播,唱唱歌,聊聊天,打打游戏。我之前说,偶像的核心工作是提供亲密关系劳动,但这种亲密关系劳动又是寄生在影视工业和唱片工业之上的(而又不如演员和歌手有专业能力),否则的话它走不下去,你无法凭空成为偶像。

而主播相当于把戏剧、舞台表演的工作完全砍掉了,专心致志地进行亲密关系劳动。而且这种劳动定时定点,每周每个月是有一定的直播时长的,我打开就能看到他,他不会像偶像一去拍戏就消失很多天。直播间是一个非常稳定的,有即时反馈、能实时互动的亲密关系劳动的场域,它的支付体系也很明确,一个礼物多少钱,明码标价,“粉丝福利”也能反馈到你本人。但在偶像行业里,你很难有这么积极的正反馈,偶像可能并不知道你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为他打榜。

所以我的基本判断是,中国内地的偶像工业可能会在它还没有被完善地建立起来时就被拆分,被蚕食,像曾经的唱片工业那样,一些功用被新兴职业所替代或消解。未来或许还会有这个行业存在,但影响力可能没有那么大。

GQ报道:这让我想到薇娅经常在直播间里强调说,不光是选品带货,她的很大作用是陪伴,陪伴家庭主妇、妈妈等中年女性晚上这段时间。

林西:这很重要。其实去年的“假靳东事件”里那个冒牌主播,本质上提供的就是一种亲密关系劳动,而且它指向的是下沉市场——一个被传统偶像工业长期忽视的下沉市场。农村的中老年女性难道不需要亲密关系劳动吗?就像之前分析的当年浪漫小说的读者一样,她们可能是最需要亲密关系劳动的,她们每天为家庭累死累活,但没有人给她们情感支持,而且她们是长时间的缺失。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可以串起我们今天聊的很多脉络——女性在亲密关系中长期的情感匮乏、虚拟偶像、亲密关系劳动、直播与偶像工业之间的关系等等。

你想“假靳东”就是在一个直播平台,准时准点地直播,而且他讲的话很窝心,弟弟知道姐姐的苦,我让你开心,让你感到贴心,然后你把你的购买力或者数据劳动奉献给我——抛开这件事本身涉及欺诈的层面,这是标准的亲密关系劳动。她们需要的不是靳东真人,而是能给他们提供亲密关系劳动的“靳东”。可以这么说,亲密关系是当下和未来的硬通货,尤其在这个非常快节奏的、同时亲密关系领域中充满许多病态症状的东亚社会,所有人都缺,所有人都需要,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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