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里的本分人

—— by douban 狐鲤工作室

摘要:当你奉献了所有可供驱使的时间、精力,展示了自己的忠诚度,就会是那个合乎“本分”的员工吗?

文丨蔡家欣 殷盛琳 李晓芳编辑丨王珊

明天不用上班了

陈锐是拼多多公司里那种典型的本分人。他经常凌晨1点之后才下班,打卡记录很少低于12小时,最长可以连续工作42天;他从不在中午12点前吃午饭,19点晚休前就已经坐回工位上;没有“厕所自由”,那就憋着;他不提意见,很少抱怨。他很清楚,如果认同这是一场交易,那么高薪与高压就是划等号。

诚信,尽职,专注,不贪便宜,求责于己,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关于“本分”的阐释,陈锐可以脱口而出。在他的认知里,“本分”最核心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

尽管如此,这个本分的年轻人还是“被离职”了。

2020年12月的一天,作为买菜项目的后端工程师,陈锐已经连续工作20天。明天是周六,他想休息了。这不是一个本分人该有的想法,但双十二马上到了,如果明天不休息,接下来的三周更不可能休息,又要连续工作接近40天。上一次这样高强度持续工作后,他总觉得膝盖疼,体力下降,才27岁,搬东西上楼都有点费劲。

晚上10点,犹豫了半天,陈锐绕到斜对面的组长身旁。

“明天想休息一天。”他声音不大,尽量只让组长一个人听到。

“手头工作都做完了吗?”组长问。

“做完了。”

组长盯着电脑屏幕,沉默了大概5秒,才说:“好吧。”

陈锐讨厌组长那勉为其难的口气,也讨厌自己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样子,“为什么我连正常的休息都要请假?”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想来想去,只能说服自己,这也许就是接下来的常态,权宜之计是“以后不本分了”,“抓住任何偷懒的机会,尽量让自己轻松一点”。

那天下午,他去超市买菜。上一次做菜,还是二十多天前的休息日,他做了宫保鸡丁和炒虾仁,这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消遣了。工作群突然弹出一条消息,是组长群发的:“周六休息的同学要跟我和xx(大领导)请假。最近发现晚上我们组都是走的最早的,好几次别人过来问,咦你们组走的这么早啊……不排除确实有的同事手头上的事情少了,可以跟我反馈。整体来说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

陈锐被彻底激怒了。他把聊天记录截图,匿名发到职场社交平台脉脉,附上文字:多多买菜,PUA,比晚走,正常休息要请假。

这是陈锐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从机械专业跨行到互联网,得到这份工作并不容易。当hr说一周要工作6天时,他觉得也能接受。更何况,拼多多的薪资普遍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同样的岗位有的能比同行高出5000块。

他对这份工作的期待,也不仅仅是薪水,还想看看“这种能被全国人民使用的产品,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周日,陈锐照常回来上班,加班到夜里三点多。睡醒后,中午一点前又回到公司。

晚上10点左右,工作还没做完,陈锐突然被叫到9层。三名行政人员坐在对面,其中一个举起手机问:“这是你发的吗?”

陈锐点点头。对方又问,为什么要发?还没等他解释,就听到一连串的指控:一级违纪,泄露公司机密,恶意中伤公司。

那是陈锐在脉脉上吐槽的第二天。他使用的是匿名功能,帖子只有10多条回复,很快就被信息淹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查出来。”信息是在家里发的,他在想,如果不是脉脉泄露了他的身份,最大的可能就是,手机里安装的公司办公软件有问题。之前听学长说过,好几次在私人微信群聊天时,突然收到主管的批评,说工作量不饱和。

在他的回忆中,9层的同事提供了两个选择:10分钟内主动离职,如果不同意,离职证明和档案里可能会有污点。

没有别的可能了。5分钟后,他签了字。

主管和行政人员陪同他退掉工卡,再到工位收拾东西。此刻是晚上10点半左右,正是这个拥有7000名员工,市值高达2000亿美元的互联网企业的黄金工作时间。一位拼多多前员工说,晚上11点之后的上海金虹桥国际中心,“只要你看到有那么几层灯火通明的就是他们”。

同组十多位同事都紧紧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陈锐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书和水杯塞进书包。

他一个人走回出租房。到家的时候还不到12点,近几个月来最早的一次。他有些懊恼,是不是不该发那条吐槽,不仅损失了年终奖、签字费(互联网大厂吸引校招生的福利),而且工作不满一年,再求职也不容易。但难过中又夹杂着一丝高兴,“第二天终于可以不用上班了”。

本分无需计算

在大厂上班,成为互联网打工人的一员,是不少高校毕业生的至高追求。这个行业已经超越了快消、房地产和传媒公关,成为年轻人疯狂角力的存在。按照一位曾在2019年秋招季投出几十份简历,最终斩获拼多多offer的毕业生的观察,每个互联网大厂招收学生都有偏好的类型:

被腾讯录取的人,多数是展现自我能力比较强的、在社团比较活跃的学生;去阿里的学生情商和智商一样高,实际操作能力也好,人也很拼;去字节跳动的学生有很多创意;去拼多多的呢?就是要能干,能吃苦的本分人。

陈锐就是符合拼多多要求的那种人。他以专业第四的成绩被保送到某985院校,毕业前一年就开始刷算法题,自学JAVA课程。

有人在网上吐槽拼多多“迟到1分钟,扣3个小时工资”的制度,陈锐会主动澄清这个规定的构成:正常规定9点钟到,技术人员11点到,技术人员迟到1分钟,往前推从9点开始算,就是3个小时,“规定就是11点,再迟到就不能赖别人”。

在拼多多,“本分”是最核心的价值观。2018年,拼多多发布的招股说明书中,解释了它的含义:要诚信,并成为值得信任的人;要尽自己的本职,无论别人在做什么;隔绝外力,回归初心,专注做好自己该做的。

但在前员工李响看来,这个价值观经过重重塑造,降临到底层员工头上,意思就不同了。要求你本分,相当于要求你“犹如工具人一般老老实实地干活,少吐槽,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说,在接触过的这些公司里,拼多多是最让他觉得压抑的。

一个本分的人可以在这栋大厦里,最大限度地投入工作之中。大多数员工需要遵守“11-11-6”的工作制度,接受高强度的业务压力。中午被允许有1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公司会把餐送到楼上来,员工们去取餐室,端到拥挤的工位上解决。晚上下班后,十分钟以内就能到达睡的地方——公司包吃包住,外地员工可以选择住宿舍。第二天又是新的循环。

本分的人要严格遵守公司规定——一些被白纸黑字写进员工手册,另一些则是隐晦的、约定俗成的“潜规则”。比如,每个月你不要请假,非要请假的话,请一天可以,请两天就不行;你上厕所在里边能蹲10分钟,就不要蹲15分钟;中午吃饭一个半小时能搞定,就不要搞两个小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本分。”一位拼多多技术部离职员工说。

“本分”并不存在一套严密的计算器,但李响说,正是因为没有规则,所以规则无处不在,“你随时可能触到隐藏红线”。

入职第一天,他提议给一起入职的几个人建个微信群,觉得“都是同一天来的,蛮有缘分”,当天就遭到主管严厉批评;有一次他出差回来,实在太累了,中午趴在那儿休息,VP过来拍了拍桌子,几点了,还睡呢?他起来一看,多睡了十分钟。“有一种在十九世纪纺织厂的感觉”。

那次他偶然路过高管工位,看到他们在开会,一张表单被标上了各种不同颜色——数据分析呈现员工在哪个时间段加班,标示不同的颜色,“经常在八点钟那个时间就走了的人应该会被重点关注。”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员工默认了“本分”的价值观。李响说,他刚入职拼多多的时候,也曾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向善的价值观:讲求诚信、勤奋、遵守规则。他对此是认可的,并且愿意维护它。

有一回,他去某大学招聘,介绍说自己来自拼多多,讲台下传来不屑的笑声。彼时,拼多多还没有经历股价的飞速跃升,“被冠以假货这样的代名词,和早期的中国制造一样,和质量差绑在一起了,大家觉得(加入)它不是一个非常光彩的事情。”李响当时还很生气,他质问台下的同学:目前脱离了父母完全可以自己挣生活费独立的有多少人呢?“我觉得他们没有资格嘲笑拼多多。”

他也默认在公司问“你叫什么名字”,意味着问花名。哪怕是回到宿舍,同事之间也不会进行更深的交流,直至离开,他甚至不知道同屋室友的真实姓名。

李响记得,2018年自己进入拼多多工作时,这家公司员工的平均年龄是26岁。最开始这或许是偶然,但李响猜测,这后来成为公司的策略——年轻人更能加班,他们的身体更健康,比起工作了很多年的人来说,他们可以承受更大的工作压力。

“金字塔上属于顶端的这群人,他们的自驱力是非常强的。”他说,聪明的人更容易适应系统的运转,之后,“根本不用什么制度流程约束他,他自身就是一个制度流程”。黄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说,本分变成公司的文化,是很强的核心竞争力。

在拼多多,本分经常会被员工挂在嘴边调侃。“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吗”,指“今天11:00你打卡了吗”,“中午要去本分吗”指“中午在办公室吃吗”,碰到有人被处分或者只是在公司看书,同事之间就会说,这个人真是不本分。

李响后知后觉,“大家拿这个调侃的时候,证明这家公司的价值观,大家已经不信了,它已经崩溃了,大家从心里已经不认可它了。”

直至抛弃自己

如果没有进入“多多买菜”项目,陈锐大概率会继续本分下去, “11-11-6”对他而言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大厂都是这样吧,“这种模式持续下去,也挺好的。”

买菜属于拼多多的社区团购项目,当时业务范围覆盖武汉和南昌,以低于商品市场价格的优势著称。2020年8月,陈锐跟随师父,来到“多多买菜”项目的第一天,仅有的周六休息日就被取消了。

作为新人,陈锐负责最简单的工作。8月17日23:00正式上线。他以为终于可以轻松一些,周六和同学约好去看新上映的电影《八佰》。但第二道任务很快下达:那个周六,陈锐所在的小组,必须优化团长小程序的页面和功能。

据公开报道,上线后13天,多多买菜日单量就突破20万,体量和规模远超美团优选和橙心优选。这才是真正的开始。阿里、美团、滴滴、京东等巨头相继入局,这个项目背后真正角逐的是互联网巨头的“圈地”速度。

买菜的扩张直接体现在29层的工位上。陈锐记得,买菜团队原来仅占4排工位,12月初扩张到10排;技术人员在8月时只有15个左右,到10月增加到50多个。人越来越多,平均每月换一次工位。有人的衣服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同事之间基本“不交流,不分享,只有工作”。每天下午,他都会感到胸口发闷,头晕恶心,“应该二氧化碳浓度过高”。

这个庞大企业机器运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什么时候能慢下来?没有人知道。

天津,一市民从超市前美团优选、多多买菜、橙心优选社区电商宣传海报旁走过。

在26岁的刘文文记忆中,拼多多的管理变化是有迹可循的。她在2016年年底以管培生的身份入职拼多多。当时,拼多多依托微信,以拼团等形式撬动了巨大的流量和用户资源,“在微信里发送链接就很像那种钓鱼执法的不正规网站。”但成立于2015年的拼多多只用了一年时间,获得B轮1.1亿美元的融资,用户突破1亿,是最受关注的独角兽公司之一。

刘文文入职时,拼多多只有几百号员工,办公地点还没有搬到如今的金虹桥。入职动员会上,创始人黄峥给新员工们做了一次讲话。在拼多多工作的一年里,刘文文不记得公司宣传过如今广为流传的“本分”,但她记得黄峥当时的讲话,“大意是说年轻人实现自身的价值,应该是从工作中完成的……加班也不要惧怕,这是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也只有在不断加班和奉献中才能看出你对公司的忠诚度。”

刘文文总结那场讲话的关键词,“就是奉献、加班、成长、集体精神,抛弃个人个性。”

在前员工杨凯看来,拼多多上市成为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后开始“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在里头。”他2017年后半年加入拼多多技术部,据他回忆,刚进去的第一年,除了加班累点,其他都还很正常。

曾在拼多多工作过三年的安全工程师Leadroyal在自述中写道,2018年公司上市后,有员工向黄峥提问,“我们什么时候从单休改成双休?”黄峥的回复是:等我们成为中国第二,就可以双休了。而当时的拼多多已经创造了神话,成立不过三年就成功上市,当时的“中国第二”京东完成这一过程花了6年时间。

2018年7月26日晚,“新电商第一股”拼多多在上海、纽约同时敲钟,正式登陆纳斯达克市场。
2019年,拼多多的用户数、GMV(交易总额)乃至市值均超过了京东,双休依旧没有到来。有离职员工记得黄峥给的回复是:我们和阿里还有差距,还是一家太过年轻的公司。

高速运转下,一切可利用的会被发挥到极致,一切无用的会被毫不留情地剥除。

沟通与联络被一点点切割。杨凯刚进公司的时候,工作沟通都用微信,同事之间还能互相加好友;后来,公司把沟通的平台换成了企业QQ,就只剩下花名了,微信群不再允许建立;再后来,公司开发了内部沟通工具,所有的聊天就都在监控之内了。

隐私也被一点点夺取。有一次,因为所在的楼层厕所要排队,他到楼下去上了厕所,回到工位有些晚了,被HR查监控发现,处罚他的领导,“连坐”。为了不被监控更隐私的内容,他从来不连接公司内网,在公司一直使用手机流量。

有人曾经在脉脉上吐槽了拼多多,结果是整个部门都被查了一遍手机。杨凯虽然觉得很不被尊重,但也没敢说什么。“难道你能拒绝吗?你想不想混?拒绝肯定是不本分的,你可能就上黑名单了。”

许多员工提到了“不信任感”。前员工Leadroyal在自述中记录,拼多多在2019年以前可以使用开机记录、浏览器记录、聊天记录等证明自己确实到岗,主管承认即可。从某一天开始,据说有员工替旁边员工开机,高层大怒,决定以后补打卡都需要HR查监控,不再认可一切证明。“公司是非常不信任员工的,一切都会朝着坏的方向去思考。”

起初,拼多多的员工会在wiki上面存放技术和产品的文档,大家可以互相学习。杨凯回忆,后来为了防止信息泄露,公司移除了搜索、最近访问等功能,变相地切断了部门、业务之间的连接。如果要联动做一个项目,就得通过人找人,效率非常低。

前员工李响则记得有一位刚刚跳槽到拼多多的同事,告诉组长他要去一场面试,实际上是到楼下咖啡厅跟朋友待了一小时。“这在别的公司只是一个小事情”,但在拼多多,这意味着你没有诚信——组长打电话过去求证,然后开除了那位同事。

当你奉献了所有可供驱使的时间、精力,展示了自己的忠诚度,就会是那个合乎“本分”的员工吗?

整个8月,陈锐没有休息一天,过着“阴间作息”,每天凌晨1、2点下班,最晚的一次早上6点走出公司,当天下午继续上班。10月,主管明确提出,2021年4月会恢复正常。但在办公楼的电视里看到黄峥讲话的转播,他隐约记得,黄峥最后提醒大家要抛弃幻想,陈锐“越听心越凉”。对他而言,这也许就意味着要抛弃“周六想休息的幻想”。

他开始质疑这种生活的意义。在他看来,每周休息一天完全可以达到,但公司的氛围是,“把人当工具,切成24小时,不停去做,不让休息”。高层转述的“买菜”的意义,也曾模糊打动过他,让他相信“对社会有意义”,“在为用户创造价值”。但至于价值是什么?他只能说出“便利”和“便宜”。

后来,这些口号在他眼里变成“扯淡”,因为他连最基本的休息都不能保证。被调到买菜项目后,他平均每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有一天夜里,他12点多下班,同事酸溜溜地说,“你怎么走这么早。”

他的师父是一名老员工,是他见过的、少数认可拼多多价值观的人。这位80后经常告诉陈锐,拼多多是一个可以快速成长的公司,干3年相当于5年经验。但10月的一个下午和晚上,陈锐发现师父接连趴在工位上休息了半小时,他感到震惊,“从没见过他这样疲惫。”两天后,师父悄悄转岗,调到买菜项目下面一个不太核心的部门。

陈锐也想过逃离。那段时间,每天上班,他都要看一眼办公系统上的离职按键。但他告诉自己 ,再坚持一下。他依旧勤恳地工作,看起来不那么突出,但也基本不逾越任何红线。

然而这套系统率先抛弃了他——因为一次匿名的吐槽,因为他的“不本分”。

人生不在于精彩,而在于平稳

在金虹桥国际中心,没人讨论陈锐的离开,或者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直到离职两天后,一个平时相熟的同事在微信上问他:怎么还不来上班,跑路了?即便目睹他的离职,共事五个月的主管全程只说过两句话。将他从工位上喊走时说,“你跟我来一下”;送出大楼那一刻,抛下第二句,“以后别再这样了”。

陈锐开始找新的工作。他现在的要求是,哪怕收入少一点,也一定要保证两天的休息,其次,绝对不能接受加班。“人生不在于精彩,而在于平稳”,这个27岁的年轻人说。

大厂对他不再有吸引力。“这种靠人力的加班去堆,取得的这种业绩,并不是说它在技术上有什么创新。”

1月3日下午,陈锐正在准备面试,刷脉脉时,看到了一条求助消息,“我的好姐妹在新疆买菜猝死了,真的没人敢讲一句话吗?是不是在大家眼里那点钱比什么都重要?”

他能做的只有不停转发,希望这个98年同事的遭遇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几天后,23岁的长沙同事从27楼跳下自杀。紧接着,前端工程师王太虚自述,因为将同事上救护车的照片匿名发到脉脉,被要求主动离职,过程几乎和陈锐一样。

这些消失的年轻人,并没有撼动这里丝毫。有人在网络上称“最起码拼多多还有高薪”,“给钱多卖命也是值得的”……1月5日拼多多的股价暴涨12.24%。

但是,猝死、跳楼、被离职的新闻也在隐约动摇某些渺小的个体。一位在拼多多安全部门工作三年的前工程师说,因为负面事件,很多学生会来向他征询关于公司的评价和看法。

看到猝死消息的时候,曼曼突然有了一点点释然。作为2020届某985院校的应届毕业生,她在秋招中,通过层层筛选,拿到了拼多多的运营管培生offer。她是一个事业心重的女生,想要做一个奋斗者。但出于对身体和家庭的考量,最终花了5000块的毁约金,选择朝九晚五的事业单位,心里隐隐不甘。“但是那个瞬间,我可能觉得选择是正确的,没有那么后悔了。”

她在社交平台上记录下当时的感受:“我感到脊背发凉,就像自己的身边人,瞬间不再世界上的那种感觉。我相信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之前,她应该和我和我们,这一届应届生一样,经历了竞争激烈的秋招,拿到了满意薪资的offer,期待着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期望能够在互联网闯出一片天地,为多多开疆拓土。”

在当时的她看来,虽然这家公司没有独栋办公楼、厕所坑位少、没有食堂而被其他大厂“碾压”,但是它打开了下沉市场,前景远大。更何况,互联网是毕业生最具光环的行业选择。“大家的从众心理是非常强的,其实是害怕被整个队伍落下,害怕被这个时代抛弃。”

面试官问过她,能接受11-11-6吗?曼曼当时说,这就是我平时睡觉的时间,“我愿意成为开拓者的一部分”。没有人觉得加班是最严重的问题,“996哪个大厂没有呢?”

拿到offer后,曼曼曾被拉到一个“关爱多多”的微信群。最开始,群里很活跃,“大家热热闹闹取花名,晒工作餐,吐槽黄焖鸡没有几块鸡肉,厕所在排队……”在曼曼的印象中,那个时候工作氛围似乎比较轻松,周五群友还会相约探店吃美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在群里分享生活了,直到2020年8月的某一天,群主突然一个一个地把成员踢出了群聊。“关爱多多”群就此解散。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曾在拼多多做过组长的李响说,很多公司都是996,大小周,但会有“一层很厚的遮羞布”,彰显人文关怀,安排丰富的娱乐活动,帮助员工消解压力。拼多多完全不会,它“赤裸、直白,利益至上”,“就看你的恢复能力了”,李响说,受不了就离职,“拼多多的离职率相当惊人”。

他曾经将大量年轻人招进拼多多,现在反过来劝阻,“应届生真的不适合进去,他们其实是海绵,应该去汲取水分,去成长,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善良的。”而在这里,“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跑,所有的问题都被发展掩盖了,谁会管你的成长呢?”

三年前,刘文文离开拼多多,听从家人的建议,找了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我就想要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好像也是让自己有时间疗伤。”

她在2019年重新找了一份互联网公司的工作,新公司不是如今人人挤破头想进去的“互联网大厂”,每周有两天休息日,偶尔加班,最晚也只会工作到晚上8点。公司的氛围很好,可以自由、顺畅地向领导提出自己的异议和建议,但有时向领导汇报工作,她发现自己总是绷得很紧,“说话一板一眼的。”她有时会羡慕自己的同事,自主意识强,能带动整个团队的积极性,“他们都有一张没有被拼多多毒打过的脸。”

陈锐决定回北方老家发展,现在他对薪水的要求不高,甚至只有原来的一半也能接受。他退掉了距离金虹桥大厦只有两站地铁的房子,准备离开上海。公司安排了三人间宿舍,但他喜欢做饭,宁愿每个月花4000块租30多平的大单间。他其实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以前会坚持游泳、跑步,有段时间还迷恋上轮滑,他喜欢看科幻、历史小说,也读古诗词,聊天时,随口就可以吟诵屈原的《国殇》。

离开拼多多以后,他终于能重拾爱好,每天炒菜做饭,也会到处逛逛。对于这个城市,他曾经只知道“寂静的凌晨和喧嚣的午后”——那是他的下班和上班时间,在上海的最后几天,他惊喜地发现,“还有晚饭后广场舞的悠闲”。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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