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y douban 尖椒部落
三和大神,指的是聚集于深圳市的三和人才市场旁边打日结零工的“游民无产者”,由于他们往往年龄较小,熟悉互联网文化,所以通过网络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套亚文化符号系统。
三和地区周围是一片普通的住宅楼和一些并不太低档的商场,人才市场就像一个异物,突兀地插入了小市民生活区内。三和的生存条件毫无疑问糟糕到了极限,这里的街道垃圾遍地,深圳多雨的天气使三和小巷臭气熏天。
大神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活动,经常不得不在粪水堆旁边聊天、玩手机乃至吃饭,卫生状况非常堪忧。这里的食物也都是最廉价的快餐,5元的“挂逼面”是最流行的。
而晚上,大神们如果愿意花15元,可以去睡8人一间的大厅,更多时候则是直接睡在三和附近的广场或者台阶上。
充斥黑厂和黑中介的世界还会好吗?
这次我们询问了几位大神,为什么不愿意进入工厂拿稳定的工资,过一般打工青年的日子?
据一位大神说:“中介黑厂多。”辗转打工期间,他们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不人道待遇。
有导致工人不孕不育的“毒车间”:“我当时听说了,就没去,不知道的人也就这样进去了。”
有变相禁止请假的工厂,病假需要层层手续,通常处理结果就是“工头给你扔一包退烧药,让你继续干活”。
管理层用各种理由克扣工资,“一封警告信200块”,并以工资为要挟限制工人行动,“一不小心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有的厂宿舍条件极差,盗窃频发,也听说过强奸案,甚至有好几起“女的就在宿舍就生了”的事件。
扣押身份证等变相监禁行为也遇到过,他们也只能:“没办法,认了,只能干完赶紧走,最多下次不去了。”
更别提一些工厂最常见的问题:伙食差,“吃猪食”;工资低;工作环境充满噪音、热浪;还有日复一日的流水线生活中的无力感。
比起在黑厂忍受非人待遇,“做一天可以玩三天”的日结人生更加自由。
日结工资在200左右,通常是一些苦力工作,大神们拿了一天的工资,可以在网吧或者旅馆过三天什么都不用做的日子。
“做长期工的话受约束,上班有压力一样,日结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们出身底层,但并不能以此默认他们就应该忍受普遍的不人道待遇和对人身尊严和权利的随意侵害。从根本上说,他们过上大神的生活,正是因为不愿意完成主流社会对体力劳动者的规划和期望,不愿被奴役。
一位老哥的真实经历
在三和,我有幸请到两位老哥吃饭。
一位老哥告诉我,16岁的他不懂事,刚出来被黑中介骗去干活,一个月只有1000块钱工资,每天工作12小时。流水线工人、木工、地铁工人和环卫清洁工他都做过。每个月寄钱回家,用于还债和弟弟妹妹的学费,就没有留给自己的钱了,还好工厂包吃包住。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两年。
作者和两位大神,图片由作者提供
18岁他进了大厂,一个月工资3500。自己生活费涨到了500,其他都贡献给父母、弟弟妹妹的生活费和回家的车票。
直到20岁,弟弟妹妹都有了不错的工作,但他的工资仍然是3500。父母开始嫌弃他了,他们说他没有用,赚不到钱,没有女朋友没有车。“打骂是常有的事。”
2016年,他的食品批发生意亏本,向弟弟妹妹求助8000元,却遭到了拒绝。他说,他们现在都有了工作和家庭,嫌弃自己赚不了钱,却忘记了哥哥曾把青春奉献给了他们。
他心凉了,一气之下来到了三和,干日结,打游戏,睡挂逼床,日复一日,一转眼已经两年了。
三和日结零工的性与爱
在三和,老哥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修车”(性交易)和赌博。
作为一名女性,其实我很难融入他们关于性的谈话,在长达一个月的微信群聊中,我才得以了解到三和独特的性“文化”。
谈论龙华附近的性工作者,比如以价格低廉口碑好闻名的“红姐”和白富美的“高傲妹”;偷拍路过三和的女性和中介女性(如“黑妹”),并加以调侃;在群内传阅黄色图片和视频……这些都是老哥们喜欢的发泄方式。
但是他们大多没有那么多钱,“在三和,百分之七十的大神几个月都没有性生活的,可能百分之八十。”老哥们表示:“修一次可以挂好几个月,还是撸好。”性工作者服务一次的价格是300元左右,日结工作很难存下钱,所以他们也只限于口头调侃。
三和不是没有女大神,流离失所的年轻女性来到三和后,更愿意兼职性服务业,因为比起黑厂和缺乏保障的日结人生,出卖身体是一种成本低廉、代价不高、容易坚持的工作。
据老哥们说,天黑以后,在三和旁边的龙华公园的隐蔽处,曾有30~50元一次的“快炮”服务:也就是女方只“脱一截裤子”,不脱上衣的速战速决交易。
由于安全措施的缺乏,这些女性很容易沾染疾病,“只有到最后都破罐破摔的,才愿意干快炮,一般女的不干的。”这些女性为了几包烟或者一个月的话费,就要承担起染上各种棘手性病的风险。如果不是彻底走投无路,很难想象任何人会愿意这样生活。
30元,在龙华公园的黑夜里,从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那里,交到另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手中。
其实,三和附近的性工作者一般都不是专职者,性服务对她们来说是一个暂时提升生活条件的“外快”。很多时候,她们还是深圳最普通的工厂女工。
在更深入了解几位大神后,我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在本该性欲充沛的年龄,更多的人却对性持一种消极,甚至是回避的态度。他们告诉我,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性欲,“在那地方待久了都没性欲”,睡不好,吃不饱,缺乏隐私,工作疲劳都是原因。
不管是对于“红姐”还是其他三和女神,在私底下,大神们保持一种淡漠的姿态,他们说:“其实没那么大兴趣了,也就那回事儿。”问到心仪的厂妹“小潘”,老哥说:“不太可能了,没想那么远。”问是否向往婚姻家庭,他们总是回答“没想过”,老哥们认为,其实在三和也挺好的,如果住宿条件再好一点,肯定会有更多人来当大神。
三和像一个空气不清新的避难所,拥挤的视线,恶劣的环境,在这里,连动手解决的念头也一天天减少。
围在一起开黄腔,可以说一部分是出于一种文化惯性。
这是一个在性这一层面上充满矛盾的群体,一方面他们和大部分底层男性一样“饥渴”,不受主流性道德的束缚;一方面他们好像又是禁欲主义的拥趸,从他们身上感受不到年轻人的迫切的幻想和真诚的渴望,仿佛一个被暴晒干瘪的陈年丝瓜。长期的压抑使他们的性欲支离破碎,一方面无限膨胀而得不到满足,一方面这一原始的、本能的冲动竟然在渐渐消失。
性的压抑和扭曲的禁欲感,像三和空气中的复杂臭味一般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他们。
徘徊、张望和流离失所的三和年轻人
三和大神们所受的教育决定了他们注定只能成为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而他们的阶级地位决定了他们在婚姻市场几乎不可能找到交易对象。
主流社会期望他们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年复一年,任劳任怨地装手机、拧螺丝,在丧失压榨价值之后回到农村、养猪、盖房子、生孩子、老去,就此消失于主流视野之外。
可是在深圳——这个资本主义极度发达的超级城市,年轻一代工人可以比父辈获取到更多的信息,这条道路由此丧失了吸引力,并展现出它的原貌:贫困、阴暗又污浊的底层人生。
他们也许隐隐发现了:在医疗、教育、住房和司法上,在人生的方方面面,他们的父亲并非是城邦的自由民。
为了逃离巨大齿轮的暴力碾压,年轻人们终日聚集在三和,徘徊,张望,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