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y RFA 【山东合村并居的噩梦】专题报道
六月上旬,山东烟台港,从大连来的渤海渡轮慢慢靠岸。
农民工老李坐了八个小时的船抵达烟台,准备转车回老家兰陵。他由于担心自己会受到政府的报复而不愿透露全名。当他扛着行囊、交出身份证,在烟台火车站买票时,老李突然被一群警察包围。
小李:”被烟台当地的警方抓捕。抓捕的理由是说他是’非法采矿嫌疑人’。”
这是老李的儿子小李,同样因为安全的原因不愿透露全名。 “解送到兰陵县公安局,让我父亲给亲属打电话,带三万人民币到公安局赎我父亲出来。”
小李说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公安局指控的是他父亲在二十多年前、在当地政府鼓励下的采矿行为。小李做了一番法律研究后发现,即使有争议,也早已过法律追诉期。兰陵县公安局凭什么突然把他父亲当成犯罪嫌疑人,全网通缉?
村里的人都心理有数,这与老李家不愿签署拆迁协议有关。
小李:”我们村这种情况很多。我父亲被列为通缉犯是第一个。但其他很多村民也遇到类似的(情况),针对我们这些不签署拆迁的拆迁户起到震摄作用。很简单,就直接把我们抓到镇派出所里,把(拆迁)事情解决了。”
山东”合村并居”运动自今年初突然快速展开。政府拆农民房子、合并村庄,将农民集中起来搬到楼房里住。老李家的村庄正是被政府锁定要拆迁的村落之一。
合村并居:2020年拆掉山东两成村落
根据2017年习近平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乡村振兴战略“,山东省政府拟定了一份在2018年至2022年四年间要完成的《山东省乡村振兴战略规划》(下称”规划”)。
山东是中国的农业大省。常住人口一亿人中,约一半是农村人口。全省的行政村有近七万个,数量居全国第一。农村村落数量多,规模小,布局散,尤其居民少、占地大的”空心村”比例极高,导致村级单位运转成本高、土地浪费严重、社会照顾难等问题。
怎么解决?根据山东省政府的“规划”,山东政府在2019年完成村庄分类,其中八成的村子进行”特色发展改造”,推动农业现代化;剩下的两成,要在2020年底前,完成”合村并点”(或称”合村并居”)。
换成更直白的数字,就是今年山东要拆掉一万四千多个村子,关系到上百万农民的命运。
拆迁是如何进行的?
“规划”野心勃勃,拆迁来的又快又猛。
从去年十月开始,山东临沂市兰陵县以打造”智造小镇”园区为名,对周边尚岩镇、新兴镇、鲁城镇的多个村落进行”安置工作”,包含李家所在村庄的近三百户村民、四百多处房屋。为了保护受访人的安全,本台决定不提村庄的名字。
签署拆迁协议的前三人有五千元到一万元人民币不等的奖金,还承诺有优先选则安置房的权力。对签署拆迁协议有质疑的人家,很多则会突然遇到各种”状况”。
小金:”有的孩子在镇上上学,学校校长、老师就说孩子学籍有问题,不签就不让孩子上学;断水断电断路;农用拖拉机没有牌照的,县交管部门就扣车抓人。这是村民小金细数着各种胁迫村民签署搬迁协议的手法。”村里开超市的,把你门关掉;开餐馆的,也关掉,不让你营业。养猪的,县政府环保部门过来,说你污染环境,把猪圈拆了。”
村民传给本台的拆迁视频中,就有猪圈、房子被强拆的画面。
多数村民不识字、对法律权益也不太了解,用一些村民的话说,自己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就在拆迁协议上盖了手印。今年三月,李家所在的村庄已经拆除了九成的房子。
本台联系山东省临沂市政府了解他们是否知道这些强拆事件,大多得到”不清楚”、”不知道”的回应。一阵转接之后记者被推给兰陵县政府。兰陵县政府各局处间又继续踢皮球,分别要记者联系发改局、拆迁局,最后又说联系新兴镇政府。
记者终于联系到新兴镇政府一位相关负责人,向他提起多位当地居民反应强拆行为、且未收到补助的情况。
新兴镇官员:”哪里有强拆?我们这边都有补助的,没有强拆!”
当记者询问官员姓名,对方要记者回头联系兰陵县政府,并以在开车为由挂断了电话。重新播打,无人接听。
本台查阅政府多份对村民信访的回复文件也写道,这是村民”自愿拆迁”行为。
小兰:”强制性的、强制性的、家都给拆了。你看看,老百姓可怜啊!”
这是跟老李同村的小兰。视频显示小兰家几个月前被拆迁的场面:机器正在远方轰轰作响,房主被黑衣人隔到一百米外,只能拿着手机干望。
同村的小金家有一样的经历。
小金:”七十余名像黑社会一样的人员,直接围起来就把我们家给拆了。我父亲已经七十岁了,只好在旁边搭了一个窝篷(居住)。”
小金满是担心,他还算了一笔帐。
小金:”村里拆的房子,不管草房、瓦房、楼房,算六百元一平米。而新建的房子一千三百元到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一平米。就是说,如果想住楼房,要另外加五万元到十五万元的差价。老百姓以种地为生,根本拿不出这部分钱。”
房子拆了,但新房未建成,许多农民就在山边搭窝棚、自购集装箱,在临时的落脚点渡过了春节与新冠疫情肆虐的寒冬。直到今年三四月,才有一部分人搬进了离原村子四公里远的安置楼房。
不签协议?石块、爆竹伺候
本报道开篇提到的李家决定不签拆迁协议、要坚守家里两套房子、八亩耕地。他们的处境又怎样呢?小李提到他们为什么不签协议:
小李:”我们家因为没有见到正规合同、合理合法的公示公告,我们一直拒绝签署拆迁协议。”
事实上,在”被通缉”之前,老李家已经因为拒签,被”不明人士”骚扰了数月。到了六月”逼迁”手段越来越野蛮。
这是深更半夜有人在李家附近放爆竹。小李说:
“白天一波一波的人来好言相劝;晚上黑恶势力就来恐吓威胁,断电、砸墙、放烟花爆竹、辱骂。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 他们还在我们家旁边盖了一个简易房,里面装好了空调,白天在那里看着我的家人,晚上十点左右,不知道什么人就会开始向我家丢石头。”
于是,打造”齐鲁样板”、精准”脱贫攻坚”、推动”乡村振兴”——这些官方文件中反复重复的宣传文字,落到李家头上,是石块与爆竹。
小李多次打电话报警,还搜集证据试图上访。
小李:”我觉得很无辜,我们是受害者。从我出生到现在,没有拨打过这么多次110,每一次都有理、有据、有事实,每一次都是没有处理结果、连立案的过程都没走。”
小李在给记者的回复中感叹道,”我以前是农民的儿子,现在可能是通缉犯的儿子,就因为我们没有签拆迁协议?不愿意离开祖辈守护的地方吗?”
先拆后建背后的原因
几个月来,”合村并居”的政策得到了山东省各级政府的大力推行。在上集节目中提到的李家父子所在村庄被强拆的故事,在山东临沂、荷泽、滨州、德州、青岛、日照、东营、聊城市都有发生,尤其是”先拆后建”的粗暴手法,很快引起社会的关注。
“中国的村庄合并政策,至少已经进行了大约二十年左右。中共十九大之后,明显加快了步伐。”从事中国农村研究数十年、《后社会主义社会的中国农民》一书作者戴震(Alexander Day)告诉本台,”像山东此次的尝试,快速性和强制性让我非常讶异。”
今年五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学峰为首的多位三农专家接连发难,批评山东的政策造成系统性风险。社交媒体上,网友们也为广大山东农民无家可归、遭强迫拆迁的处境打抱不平。
一位自称是”菏泽基层干部”的人匿名投书给贺学峰,文章刊在”三农中国”网站。这名干部解释官方先拆后建的真实原因:怕建好了群众不拆迁,楼房卖不出去,政府被资金压垮。
山东德州在2008年就曾试验过”合村并居”的民生工程,但最终因为地方财力不支而无疾而终。
卖地赚钱:农地变现的两种途径
《为谋发展的动员:东亚农村的现代化》一书作者、美国乔治城大学亚洲研究助理教授卢可欣(Kristen Looney)对本台分析,中国地方政府长期依赖土地财政维持政府的运作。新冠疫情以来造成的中国经济黯淡,以及与世界各国的紧张关系,更加剧了这种依赖性。
卢可欣:”因为地方政府依靠土地收入,现在中国经济很差,就得想一些手段拿到钱。”
农民的土地怎么换钱?美国三一学院经济系终身教授文贯中解释了变现的两种途径,一是复垦为耕地,国家财政给予每亩二十万元到四十万元的补贴;另外一条路就是利用增减挂勾政策,把农民”上楼”后腾出的土地,利用”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机制,把耕地换成”城市建设用地指标”,在省内各城市把”指标”交易出去,出让价格可能在每亩五十万元甚至更高。
文贯中:”拿到土地以后,这个指标就是新出来的,因此指标比较值钱。可以用于建设,可以盖商品房,可以卖给农民居民,开发工业区。耕地的价值一下就增加很大。”
中国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在一个视频中这么解释:”你就想想,我拆农民一栋房子,可能拆出半亩地,拆两户农民的房子,一亩地。你就能换一百万。”
兰陵县政府跟李家所在村庄的农民开出的农耕用地收购价是一亩5.1万元。转手之间,确实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但贺学峰撰文分析,地方政府的算盘不切实际。目前山东以合村并居得出的土地”指标”可以达到千万亩,远超过山东自己的需要,后果就是这些”指标”根本卖不出去,农民被剥削、地方财政继续难以为继。
文贯中也同意这个担忧。”如果每一个地方不管有没有需求,都来搞(卖地开发),比如对鲁西南贫困、商业化程度低的地方也去搞(大拆大建),那最终就是害到当地农民、害到地方政府。”
好事办成蠢事
6月24日,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也跟着批评起山东地方政府。评论文章抨击山东”一些地方领导干部”出手急、粗暴,充满官僚、形式主义、不顾民众感受,把”合村并居”的好事,办成了怨声载道的蠢事。
中央跟着民意大骂地方政府之余,还对滨州市惠民县的几位地方县镇书记开罚,一名镇党委书记被免职,一名局长被党内警告,两名副县长被批评教育并责令作检查。
山东省自然资源厅厅长李琥也在记者会上承诺了一个新的拆迁标准: 95%。
李琥:”拆不拆、搬不搬、建不建,由农民群众说了算,村民同意率必须达到95%以上才能实施。”
几天后,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宣布,”对正在实施但群众意见较大的,一律暂停。”不过,省委书记也留下耐人寻味的一句话。他说,合村并居的方向、政策都是”正确的”。
“这叫说人话不干人事,老百姓太清楚了。”老家在山东临沂的人权律师陈光诚这么解读。
上集报道里提到的小李说,父亲从打工返家突然被通缉、被抓捕到公安局后,对拆迁的态度就转变了。
小李: “我父亲(被保释)出来之后就跟我说,不要再告公安局了。我问我父亲签了哪些东西,他不愿意跟我说,我怀疑他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真的觉得就是…..唉,难以释怀,真的是难以释怀。”
小李问,山东政府说的95%的同意率,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呢?
求助无门
为安全起见不愿透露全名的山东临沂市兰陵县新兴镇的小李一家不愿意签拆迁协议,坚守了好几个月,在无法忍受各种日夜骚扰的情况下于6月11日离开,投靠城里亲戚。两天后,小李在微信里被村民告知,老家被拆了。
2009年才翻建好的老家,木制的门楼、殷实的小院、还有挂满小李几年前结婚时大红喜字的四间正房、厢房……,全化成视频里的一堆堆散落的砖瓦。
尽管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在六月底宣布,争议大的”合村并居”项目一律暂停,但对这些农民来说,家被毁了,安置房没着落,连政府承诺的过渡期每月一千五百元的租金补助都没有。
小兰:”没有,什么都没拿到,我现在住朋友家,无家可归。东西全被砸光了。我现在就跟乞丐一样,朋友给我送点吃的。”
包含小兰在内的至少六户新兴镇村民向本台表示,截至7月24日,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不仅如此,村民走各种救济管道,处处死路一条。报警无人处理、诉讼不给立案,或好不容易立案后又遭遇各种麻烦。而原本应该保障村民权益、维护村民自治制度的村委会呢?
小李是这么说的:”村委会在整个搬迁过程中不仅不为村民争取利益,反而将村中不愿意签协议家庭成员的弱点,详尽告知并出主意对付不签的村民。目前我们没有什么组织,也不敢有什么组织。”
没组织、没产权—中国农民如何维权?
《为谋发展的动员:东亚农村的现代化》一书作者、美国乔治城大学亚洲研究助理教授卢可欣(Kristen Looney)在比较了台湾、日本、韩国的案例后,发现农民组织扮演着城镇化过程中重要的维权和调和角色。
卢可欣:”1987年开始的市场化政策为中国农村带来了惊人的经济增长,但农民组织资源完全弱化,在如今使农村陷入困境。”
多位学者则直指另一个核心问题:土地产权。
“现在中国法律,城市土地归国家所有。国家是谁呀?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集体又是谁呀?”这是清华大学社会系教授郭于华,”大家都是无产者,有房子就是一堆砖瓦,土地不是你的。产权在中国根本没有得到保障,而财产权是人权的保障。”
曾整理出版《重审毛泽东的土地改革》一书的加州州立大学教授宋永毅说得更直白,当今的土地制度,就是”让中国共产党成为全中国最大的地主”。
宋永毅:”产权不解决,冲突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信访可能偶尔解决个别问题。但大局没有解决。”
习近平的底线:土地所有权不能动
事实上,中国土地私有化的讨论存在多时。一派中国经济学者认为,这是中国真正走向城镇化,城乡一体化、农业现代化的关键。
美国三一学院经济系终身教授文贯中说,”在一个真正市场化经济国家里面,这个(城镇化)问题是不需要政府去操纵的,也不需要像强盗一样赶农民,因为既然进城就有动力,(农民就会)把房子土地卖掉。而在没有土地、市场配置的情况下,政府来强制性配置。搞来搞去就会出事。”
在2013年的中共十八大三中全会上,”完善产权制度和要素市场化”被提上议程。文贯中解释说,那一度让外界看见中国土地产权改革的希望。”所谓要素市场化,也就是指资本、土地、劳动力三大要素,表示土地也可以讨论。但在这之后,党总书记习近平莫名其妙、以个人身分把决议推翻。”
怎么推翻的呢?习近平一句话足矣。习近平公开强调,改革的底线是:农村土地集体所有,不能动。
文贯中:”如果你还跑出来讨论土地私有,就是跟总书记对着干。现在总书记的权力是凌驾于全党之上,你要冒生命危险了,没有这样的人了。”
郭于华直言,当前政策辩论在拆迁手法、基层工作、地方财政等议题上”绕圈子”。
“你再温和地(拆迁),最后不还是(把农民土地)拿走。这些统治者、御用学者,还是一个计划经济思路,要由中央政府掌控一切,背后还是要维护统治,权力不受限制。”
“心疼我的人在哪里?”
对于多位受访的农民来说,这些辩论很遥远。多数人不识字,此次采访多是用语音方式进行的。
记者反复听到的农民的问题都很单纯:有没有房子住?有没有地可以种?哪天真的住进楼房以后,连上个厕所都要花钱,怎么维持生计?而经历了这一场场拆迁折腾,他们还多了一个几乎共同的疑问:我们受到的这些不公待遇,谁来解决?百分之五不同意拆迁的群体,他们是怎么被国家机器对待的?
村民小兰不识字。今年三月她家被强拆后,她的微信朋友圈从原本只是转发网络音乐,变成转发一系列央视视频。一则标题是,《征地拆迁、立即停止!》。另一则带有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手握拳头照片为封面的视频,标题是《还敢违法强拆,要查你们了!》。另一则的题为《村官集体贪污,被央视曝光!》
小兰:”我们国家政策好得很,就是下边这些当官的贪污了,把我们这些村民都给害苦了。”
她继续反复了好几遍地,盼望中央领导能派调查人员下到村子里看看真实情况……。然后突然又改口,语气转为愤怒又肯定地说,”没用,那些村干部一定会贿络。”
在前面提到的那则李克强的视频下,小兰转了一首网络歌曲《痴情相思泪》,配上的文句是这样的:“心疼我的人在哪里?不在通讯簿、不在朋友圈、也不在我的生活里。”
记者:唐家婕 责编:申铧 网编:洪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