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著名谣言的十年演变

—— by weibo 破破的桥

罗振宇引述工信部部长苗圩的话说“现在中国有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我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这是人类历史上,头一次有国家做到。”

这是一个有据可查的谣言。从09年诞生起,到天涯上改编,到知乎上热传,到最后传了一圈传到官方那里。完美地证明了信息污染最终会一路污染到高层。

这句话的原始版本是在2009年新华社的一篇毫无营养的献礼文章里提到的一句废话:“联合国产业分类中所列的全部工业门类中国都有。”为什么说是废话呢?因为此文发表前一年,联合国2008年产业分类中所有门类共计21种,其中可以归为的工业是8种,中国当然都有。

这句话与中国对自己工业的分类39大类(出自中国国家统计局《国民经济行业分类》2002年版),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一则谣言:

“中国以拥有39个工业大类,191个中类,525个小类,成为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

后两个数字不知道哪里来的,估计系编造。不过这数字也在传播中不断改变。罗振宇拿出来的是谣言在2019年9月份的新版本,一个消息传了十年,不断编写加工,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新华社,发了出来。这个假新闻洗白了。

出于强迫症,我简单数了一下联合国2008年(ISIC V4版)的产业(不是工业,联合国不给产业类别定义)分类:

门类(Section)21种,大类(Division)88种,中类(Group)238种,小类(Class)494种。

小类中可以归属为工业的分类大概是300多种2。如果你仔细查看的话,会知道哪怕是小类的分类是非常“粗”的,庞大的工业体系才分那么点类。我可以明确地说,大部分人口在1000万以上的国家,拥有全部这些小类。当然,分类会随版本更新做些微调整,联合国也并不会去宣布哪个国家有什么分类,因为没啥意义。

演讲中类似问题不少,为什么我先挑这个例子出来说呢?因为它是一套很典型的迷信的派生品。你不解决背后的这套迷信,同样的东西就会不断推陈出新。

而罗振宇的这场演讲,其价值是完整地阐述了这套迷信,比起在各处发言散乱的“工业党”,完整的陈述更有利于我们剖析。

我先提个问题,如果说中国近20年的高速发展是因为有完整的工业(或者准确地说,制造业)体系。为什么它会有?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容易。发展工业并不是说发展就有发展的。工业比农业生产力高,所有国家的领导人,只要不是弱智,都知道,苏联在发展工业,委内瑞拉在发展工业,伊朗在发展工业,印度在发展工业,埃及在发展工业……每个国家都试图发展工业,除了极少数面临饥荒的国家,没有什么国家会优先发展农业,可为什么结果会那么不同?

其实,在罗振宇的演讲中,他是说了一些原因的。比如工人效率高、吃苦耐劳,“40年的勤劳苦干”(举了东莞3D打印的例子,是知乎热帖,知乎对他的影响很大。收费部分谈这个案例的问题所在),比如普及义务教育,等等。

然而,如果我们拥有良好的记忆,就知道,从来就没有“40年的勤劳苦干”。在80年代-90年代甚至00年代初,中国工人一直以懒惰散漫著称,同样的生产线,从发达国家搬到中国,次品率、报废率、偷窃率就会高上几倍到几十倍,更不用说国企里面,消极怠工、顺手牵羊、吃回扣屡见不鲜,雇员的精力很大一部分都投入人际关系。在那时的中国,国产,不管国企还是私企,就是假货和劣质品的代名词。义务教育普及率并没有变化太多,而且制造业不是高科技行业,并不需要那么多教育,有几个教育水平高一点的工头带着员工干就行了。那敢情是从85后这一代,开始变得吃苦耐劳了?怎么好像和观感有所差异呢?媒体上可都说这是蜜罐里养大的一代。

这个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00年代初,伴随着WTO签约放行,中国加入了国际工业体系。

而在这个时间点,中国无论是外交环境、人工成本、竞争对手、私营企业和金融发展都非常契合,从而幸运地填补了世界经济中的制造业环节。

它带来了大量订单,这些出口型产业还带来了国际规范。

大量的订单有了大量的人力需求,令企业规模化,建立管理体制有了需求。人口从农村向城市急速流动,乡镇企业纷纷破产和搬迁,带来了城市化、工业化、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农业人口变为工业人口,令生产力上升,工资提高,待业工人多竞争激烈,令训练和管控工人的工作态度有了经济激励。出口型产业引入了国外成熟的质量监督体系,让企业主开始注重控制质量达标,提高工人的行业素质。

如果我们的某个行业水平低下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引入外国玩家。电动车现在在国内不是“电动爹”吗?把特斯拉引进来,只要它在这里造车,就需要订购零件,引入管理。几年下来,整个与之匹配的产业链的水平都会提升。

说了这么多变化,实际上其主要驱动力,就是有成熟管控体系的发达国家的大量订单。和国民是不是吃苦耐劳、义务教育普及率怎么样,关系其实没那么大,甚至所谓“吃苦耐劳”,就是订单激励出来的。因此,在制造业上,中国并不存在“唯一性”,也不存在“压倒性优势”。人家的订单,当然是可以转移到其它国家去的,如果中国的成本提高,或者把产业链的一环放在这里变得不安全。只是要付出迁移成本而已。

伴随着人工成本上升,这样的迁移一直在发生,特别是往东南亚、南亚和非洲迁移,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没有什么可多讲的。

与“全产业链”相映成趣的另一个大的迷信就是“成本迷信”,我们从罗振宇引用的东莞3D打印的原文来谈吧。这是个知乎上的故事。

作者找了一家东莞的3D打印外包商。发现对方的服务好,要价低。于是去走访。

走访发现,对方其实就是一群初中学历的工人。通过承包模式来分成,自愿996或者007,技能通过B站上的教学视频学习。

具体到“制造业是否会回流美国”的问题,作者当然大有可能是正确的。40岁的美国失业大叔,不管是红脖子还是黑脖子,在任何制造业上,都无法与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相比。

但是“中国除珠三角外的其它地方”和“东南亚”能不能竞争、承接,要下结论,是需要思考的。

举个例子,在东南亚,哪些成本是无法降到珠三角这个水平的。人家也可以便宜,也可以996,也可以找能够学习youtube的初中学历的工人。唯一可能不便的是周边的配套产业环境,以及物流成本。

不过,配套的产业同样是可以迁移过去的,需要的只是迁移成本。迁移电子产业和迁移纺织产业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成本有差异而已。这个差异所造就的护城河,是深是浅,是需要核算的,不能简单认为永不迁移。

至于物流成本,需要低廉的运输人力,道路基础设施建设,密集的人口居住群,以及物流管理。只要人口密集(东南亚和南亚都是符合的),其它三个就是个钱和订单数量的问题,并无难度。

低廉的人力和996都不是永恒的。人力成本终归会提高,而996伴随着年龄的提高、订单的饱和乃至下降,都会变化。

作者还有一点,可能是没有想到,或者说是想到了,没有提到。就是隐性成本。

一家成本超低的3D打印公司,机器是哪里来的?买的。软件是哪里来的?是不是盗版的?在B站上面看视频培训,培训的视频又是哪里来的?是不是从Youtube上的同类培训视频翻拍的?这些我都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大量的低端制造业公司,其成本降低是靠这些方法组成的。

的确,在罗振宇的演讲中,谈了“世界的网络”,与“谁做出的贡献越大,就越能占更多份额”。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例子,他就略过去了。很难想象没有国外的网络,我们的科技行业与泛科技行业会怎么样,我想,大抵是不行的。叫“鸿蒙”也好,“金刚”也罢,都没用。

但在网上的各种叙述中,这些被省去的成本,都是隐性的,秘而不宣的。“外国”对我们来说,是个倾销产品的地方。不是个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价值的地方。

试想,如果哪一天,这些“渠道”被切断了。你的隐性成本上升了,你还能以这个价格提供服务吗?

一群受惠于全球化的人,想着和鼓吹着自己的“完整工业体系”,讽刺得很。

这种“中国例外论”在很多地方都很常见,比如医疗领域,同样有人宣称物美价廉。其实只是成本被某些人承担了而已。什么样的价格就是什么样的服务,任何国家都不能违背经济规律,人也不能战胜地心引力。

最后一个,是基础设施建设迷信。特别是铁路和基站。(00年中期还有建房迷信,不过这十几年鬼城频出,基本不提了)

在城市化过程中,超前的基础设施建设会带来很多好处,实际上现在的发达国家,都经历过大规模基础建设的时期。但是,后期的维护成本,会让过度的、不计投入产出的基础设施建设,显得臃肿拖沓。一些不必要的建设支出,带来的不仅仅是年底政府拖建筑公司,让公司发不出工人工资,而是会长期地拖累当地经济。还不起的债务利息、为了维护而崛起的大量收费站,以及与之配套的没有技能吃财政饭的公务人员。会抵消掉兴建它所降低的物流成本。

人的连接、信息的连接,物的连接,罗振宇鼓吹的这一切固然重要,固然提供了新的思路,但经济就是经济。它不会因为某些新的概念而违背基本的规律。

“新概念病”,在一个高速发展与变化的社会中是正常的,但股市可以因为一个概念而巨幅波动,每几年出个新的概念把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则是中国的特有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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